於是,他加快了腳步。
從技術大樓到鑄鋼車間足有三裏路的距離,五十多歲的李守才走起來多少有點兒吃力。因此,當他登上車間生活間的三層樓上時,他幾乎是扶著樓梯的欄杆一步一步登上去的。迎接他的,是車間辦公室一片嘈雜的吵嚷聲。
原來,辦公室裏已坐滿了人。各個工段的工人、技術組的技術員、計調組的職能人員、文書、資料員……車間的人幾乎全來了。不知是誰傳出了今天廠部開生產技術準備會議,討論接受大型軋鋼機任務的事,他們是專門等候技術副主任回來報告會議情況的。當李守才走進來的時候,一個名叫劉向華的青年鑄工,正高聲地談論著:
“我敢肯定,這個光榮任務一定會接下來!你們想想,幹這樣的大件,多帶勁兒,哪個單位不爭著幹?咱們廠還能把它推出去?……”
“那還用你說?廠裏推出去,我還不答應哩!”又一個小夥子接著說。
……
李守才一走進門,人們立即靜了下來,說了一半話的人也閉上了嘴。大家一齊把技術副主任圍住了,以他為圓心,以大小不同的半徑,圍上好幾層。個頭小的人,不得不站在凳子上。
李守才不得不用手推開一下離他最近的人,從身上掏出手絹,擦一擦臉上的汗星星。
“怎麼樣?李主任!”有人著急地問。
“會議開得很好。”李守才滿意地說。
“怎麼好法?你快談談!”那個叫劉向華的青年工人要求道,他站到凳子上去了。
“各方麵的情況都擺了,各種問題都分析到了,意見談得很透!”他又去掏他的大雪茄和打火機了,打了幾下也沒點著火,一個名叫梁君的技術員,忙向另一個技術員要來火柴,忽地劃著了,給李守才點上。
“你談什麼沒有?”又是那個青工的聲音。
“我把咱們的情況也徹底擺了擺,”李守才狠狠地吸了一口雪茄以後說,“很多人都同意我的意見,鑄造主機架這一關,我們闖不過去!”語氣顯得有些輕飄飄的。
“闖不過去?”大家一聽,愣住了。“這是怎麼回事?”這些天來,他們和全廠其他各單位職工一樣,議論著,等待著,盼望著這個光榮任務的到來。劉向華和別的一些青工,幾乎連做夢也都在幹著大機架的活。可是,技術副主任卻說“闖不過去”,看樣子是不準備接受這個任務了?這對人們真是意外的一擊。大家你看著我,我望著你。劉向華的嘴唇不覺撅了起來。
“到底怎麼回事?李主任,具體談談好嗎?”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從最外一層擠到前麵來,高聲地問道。
這人是大型鑄造工段長戴繼宏。他約有二十七八歲年紀,頭戴一頂鴨舌帽,身穿一身被灰沙沾染的白色帆布工作服。他長得濃眉大眼,膀大腰寬,闊大的前額,豁亮高聳,忠厚中顯出剛毅、堅定、智慧和倔強,寬闊的肩膀,肌肉發達的胳臂和一對鋼鉗般的雙手,似能挑起千斤重擔。當他朝前擠的時候,密密嚴嚴的人叢,自動地閃開一個道來。他洪鍾般的話聲,使李守才為之一震,片刻竟答不出話來。
“問題已經很清楚了!”隔了一會兒,李守才振振有詞地說,“咱們幹不了這樣的大鑄件,即使外國幾個先進國家,在技術上也沒完全過關,咱們哪能幹得了?”
“那怎麼辦?”戴繼宏炯炯的目光直射著李守才,在這種目光的逼視下,李守才不得不把臉轉過一邊去。
“我提了個合理化建議,”李守才好像沒理解大夥兒的心情,反而安閑地向他的大皮躺椅上一坐,“為了不影響‘新鋼’早點投產,我建議盡快向國外訂貨。”說完,他笑著向戴繼宏說:“老戴呀,你不必過於緊張了,你們工段,現在就做些一般性的生產準備工作吧!實在沒事幹,就讓大家學習點業務知識也行,養精蓄銳好了!”他把戴繼宏的心思,完全誤解了。
一瓢冷水澆進了戴繼宏滾燙的心胸,他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實際上,李守才的話正往自己的神經裏鑽,想向外推是推不掉的。不過,他哪能甘心呢,他又前進了一步,“廠裏怎麼說?”
“會接受我的建議的!”李守才胸有成竹地說,“大家知道,咱們車間是關鍵,可咱們‘三無一缺’,”他又把會場上自己的高論擺了出來,“事實勝於雄辯,他們那些車間氣兒再壯,也沒有辦法克服咱們的困難。因此,實質上是接受了我的建議。”李守才對今天他在會上的發言,深為得意。“會接受的!從實際出發,隻有這麼辦。”
就像在生產技術準備會議上一樣,室內所有的人聽了李守才的話,也嗡地一下在思想裏炸開了。
“李主任分析得真透徹!”有人故意小聲地說,其實是想使人人都能聽到,特別是讓李守才聽到,“問題看得就是準!”這是技術員梁君那女人般的尖細的聲音,今兒這聲音顯得格外刺耳。“‘三無一缺’,總結得妙!”
“這些問題咱怎麼就沒想到?”有的人說。
“人家技術水平就是高嘛!”有人唱讚美歌了。
李守才滿意地側耳傾聽。
“也不見得像他說的這麼嚴重!”有人小聲地嘟囔著,聽得出這又是那個小劉的聲音,不過,在此時此地,聲音顯得太小了,很多人都聽不見。李守才卻聽見了,他抬頭看了看,覺得這是個無足輕重的青工說的,也就一笑置之。
“什麼都分析到了,就是沒把我們的幹勁分析進去。”有人不滿地說,這是一個外號叫李大炮的青年鑄工說的,不過,今天這“炮聲”也不太響,而且“炮彈”還沒發完,就有人給他頂回去了:
“幹勁!幹勁又不能解決‘三無一缺’!”
……嗡嗡嗡嗡,後來聽不清誰在嘰咕了。
戴繼宏還沒來得及考慮李守才所說的那些“條件限製”。他過去一直是這樣:上級布置任務下來,就全心全意接受下來幹,至於困難,那當然少不了,世界上哪有沒有困難的事,何況是搞社會主義建設!有困難,就想辦法一個個地去克服好了。對待大型軋鋼機主機架的鑄造,他也是這樣想的,隻等領導一聲號令,他們就幹起來,萬沒想到李守才開頭便打了退堂鼓,他哪裏能甘心?但這事來得太突然了,他事先沒朝這方麵考慮,事到臨頭,滿心要說的話,像千軍萬馬般一齊擁到唇邊,就是少一個帶頭的,因此,憋得他麵紅耳赤,青筋勃勃,胸膛起伏,眉頭皺起大大的疙瘩,半晌,鼓足了勁,才說出這麼一句:
“李主任,我不同意你的意見!”在一片嗡嗡聲中,戴繼宏洪鍾般的嗓音,倒起著一個很大的鎮靜作用。人們一齊望著他,有的驚訝,有的表示讚同……
“你不同意?”李守才有點意外地望著戴繼宏那赤紅的臉,不過,立即他便平靜下來,“這不是同意不同意的事,這是客觀存在!連廠裏都承認這個存在,你能不承認?好了,老戴!這些是領導上的事,用不著你操心。”
“李工程師,咱們還是抓緊時間去完成那個總結吧!”那個叫梁君的技術員,在一旁提醒李守才。
這一提醒正合李守才的心意。他連忙說:“對,對,那件事得抓緊點。好了,”他向周圍的人群說,“大家回去吧,各就各位!老楊,”他轉過頭,朝坐在工人中間的那個青年技術員楊堅說,“你留下來,繼續那件工作。”
說罷,技術副主任徑自走到隔壁另一間辦公室內去了。梁君也尾隨著進去。
半晌,那個技術員楊堅才站了起來,他同情地望了望戴繼宏,似乎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幾下,卻沒有說出來,隻苦笑了笑,勉強地走進隔壁那間辦公室。
留在原地的人們,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們的背影,誰也沒說話,室內的空氣顯得非常窒悶。忽然,一聲汽笛呼嘯聲劃破了這凝滯的空氣,一列載著鑄型用砂的列車,從遠方開進廠裏來了,鑄工們的情緒又開始活躍起來,劉向華一拍台子,激動地問戴繼宏道:
“老戴,難道咱們車間真沒種啃這塊大骨頭?”
戴繼宏心裏直冒火,似乎沒有注意小劉的問話,他想了一下,自語般地大聲說:
“這樣不行,不能抱這個態度!我找黨委去!”
說罷,他用力地拉開了門,腳步沉重地走出辦公室。剛出門,忽然一陣隆隆的雷聲傳進耳鼓,放眼望去,天空風馳雲奔,昏昏蒙蒙,一股陰冷的氣流,直向他的胸膛裏侵襲,使他感到更加鬱悶,他不由解開衣襟,敞開胸懷,讓猛勁的風對著胸口吹;胸中的萬頃波濤,更加洶湧澎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