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鑄鋼車間的技術副主任李守才。

大型軋鋼機最關鍵、最大的部件,就是主機架,必須在鑄鋼車間鑄造。主機架在軋鋼機上,就如同一個人的身子,如同一棵樹的主幹,造不出主機架,軋鋼機也就不存在了。鑄鋼車間不講話,別人說了再多又有什麼用?大家的眼睛不望他望誰?

李守才在眾目注視下,慢慢悠悠地站起來了。他約有五十多歲年紀,寬寬的前額,已光禿禿的“敗頂”了,顯出腦力勞動者所常見的征象。稀疏的幾根頭發,也染上了白霜。他的動作遲緩。多脂肪的手指間,經常夾著一支雪茄。看來總在沉思的雙眼上,架著一副老花眼鏡,為了便於看見書報,常把眼鏡架在鼻梁上,現在,在他想發言的時候,又不由得取了下來;可是,嘴裏還叼著雪茄,說話時也得把它拿下來,因此,兩隻手有點不夠用似的,於是,又隻好把眼鏡戴上。這些動作他做得卻很自然,並不顯得笨拙,這種“學者風度”,往往還會使一些人莫名其妙地肅然起敬。

但在今天,這些動作在與會者的眼裏,卻顯得非常拖拉,甚至是在浪費時間。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還得耐心地聽他的。

“我談談。”李守才到底又把眼鏡取下來了。坐在附近的人看得清楚,在他的前邊放著一張不大的紙片,大概是寫的發言要點。他沒有去看那紙片,卻朝著大家說:“談談個人的一點看法。”聲音略略放大了些,“剛才幾位發言,很令人振奮,充滿自力更生的精神,值得我們單位好好學習!特別是煉鋼車間,”他對那位工人工程師投過一個欽敬的微笑,“我們休戚相關,至為密切,能夠作出這樣的保證,更增強了我們的信心。模型車間也是我們的榜樣,我們更是兩位一體。”說時,還向那位轉業軍人出身的主任點頭致意。“至於我們車間,和全廠各單位一樣,熱切地想為製造這個鋼鐵巨人貢獻一份微薄的力量,但是——”他忽然來了個急轉彎,這兩個字立即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了,因為剛剛那段“序言”,使大家有這樣一個感覺:和前邊幾位發言人一樣,鑄鋼車間也是挺身而出了,隻不過是專家講話,總有個專家風度,自是與眾不同。可是這“但是”二字,卻是“驚人之筆”,一時會場屏聲斂息,凝神聚思靜聽下文。

“但是,主機架鑄造這一關,我們闖不過去!”

“啊!”許多人驚訝地叫了一聲,坐在主席台上的總工程師,也震動了一下。會場上出現了少有的嗡嗡聲。

“為什麼闖不過去?”李守才自己問道,這一問倒使人們又肅靜下來。他自己接著回答道:“我們對任務進行了實事求是的科學分析!”他把這幾個字說得特別重,每個字都加了重音。“本著對國家這一重大任務負責的精神,我們也實事求是地把問題擺出來,向在座的各位請教。”說到這裏,他把麵前的小紙片拿了起來,戴上老花眼鏡,看著紙片一字一音地說下去:“第一,我們沒有大的造型設備及鑄造附具。大家知道,製造這樣大的鑄件,沒有這些設備是不行的,你總不能用幾個小砂箱造出大砂型來;第二,我們沒有大的起重設備,大家知道,澆注這樣大的鑄件,沒有幾百噸的天車是不行的,你總不能用手把鋼水包拎著澆進砂型裏去;第三,我們沒有大的幹燥和熱處理設備,大家知道,幹燥大砂型,鑄件退火,沒有相應的設備是無法保證鑄件的質量的。而最重要的是,我們缺少鑄造這樣大鑄件的資料和經驗。大家知道,對鑄造來說,沒有這些資料和經驗,是寸步難行的。概括起來說,我們的情況可歸納為四個字:‘三無一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們雖然和大家一樣,滿腔熱情想接受這個光榮任務,但心有餘而力不足啊!”最後,他又補充說:“我們在座的都是搞科學技術的,不是詩人,不能光憑熱情辦事。衝天幹勁還要跟科學精神相結合,我們不能做我們無法做到的事!為了爭取時間,不影響‘新鋼’的建設和國家對鋼材的需要,我們建議最好趕快向國外訂貨,即使不能全部訂貨,至少主機架由國外協作解決。”

李守才慢騰騰地坐了下來,又把雪茄銜到口裏。

一個悶雷把大家打蒙了!

這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在說話呀!而是鼎鼎大名的鑄造專家李守才的意見,去年那個中型軋鋼機的主機架,就是在他的主持下製造的。他說不行,就是鑄鋼車間說不行,因為車間主任兼黨支部書記王永剛,到上海東方機器廠參觀學習去了,即使他在場,用有些人的話來說,是“白帽子”,也沒有多少發言權呀!他一共才上任三個月,鑄鋼的門檻還沒跨進來呢!何況據李守才平時散布說:“我們這位新來的黨支部書記,不懂技術,我們分頭把關,他抓政治思想,我抓業務,互不幹涉‘內政’!”聽!即使那位車間主任在,看樣子也隻能聽李守才的。

一下子,會議的情況急轉直下,剛剛沒表示態度的人開始發言了。

老態龍鍾的總冶金師,鄭重其事地站起來,他慢聲細語地說:“老李的意見我認為有道理,很有道理!這些困難確實是客觀存在的,確確實實!他的建議應該予以重視,不能等閑視之。”

接著又有一個車間技術主任發言:“對待這麼大的機器,確實得慎重從事,否則,影響太大了!”怎樣慎重從事?有何影響?他沒有談出來,不過,從剛才他的遲遲不發言,現在又急急忙忙發表意見,可以看出他的基本態度是什麼,盡管他說的是模棱兩可的話。

隨後又有一兩個人發言,也說了幾句不明不白的話,不過,仔細聽起來,還是明明白白的:他們讚同李守才的意見。

會上出現兩種不同的意見,由於多半是從本單位情況出發的,誰也沒說出反對對方的話,不過,誰也反對不了誰,隻有自己對自己家裏的事摸得最清楚。但,李守才的發言實質上是否定了前邊一些人的意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鑄不出主機架,說什麼也沒有用。

會場的秩序有點亂了,一時交頭接耳,嗡嗡之聲不絕,都在議論李守才的發言。

本來信心不足、也不善於掌握會場的總工程師,有些為難了,他求助般地望著前排幾個處長、主任,但誰也不發言了。那個靠近主席台的人,又在他的耳邊說了幾句什麼,於是,總工程師站了起來,他幹咳了幾聲,然後說:“今天開會的目的,就是希望各位主管業務的同誌,擺擺情況,談談看法,咱們這個會不作具體決定,現在隻是醞釀,醞釀階段就是聽取意見的階段,最後的結論還有待於廠黨委研究作出,”說這話時,他拿眼睛向各處搜尋了一下,就在一個不顯眼的地方,他搜尋到了,原來黨委副書記不知什麼時候靜悄悄地坐在那裏了,正在向一個小本本上記些什麼。總工程師的話停在這個地方了,顯然是有所期待,隻見黨委副書記朝著他點了點頭,他才繼續講了下去,“今天各位已把情況擺了,基本問題也清楚了,我們將把這些問題向黨委彙報……”

總工程師說出這些話,顯然有些吃力,鼻尖上出現了汗星星,他掏出手帕來用力地擦了擦,然後又把視線投向黨委副書記坐的那個角落,意思是要副書記談談。副書記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隨即含笑地站起來說:

“我是來聽會的,沒有什麼好說,總工程師已經把意思說清楚了,我認為也是這樣,大家把問題擺出來了,各種看法都有,各抒己見,這很好嘛!廠黨委進行研究時,將很好地考慮大家的意見。”最後,黨委副書記還語重心長地補充了幾句:“今天大家主要是談實的,今後還應該多務務虛,特別是把人的因素好好考慮一下,這樣會幫助我們全麵地來分析問題的。黨委認為,在未作最後決定之前,各車間、處室,還應該放手發動群眾,深入研究,積極主動地進行生產技術準備工作。”

副書記說完話後,會議就散了。人們紛紛回到自己的單位去。

李守才和那位總冶金師一塊兒走出會議室。這兩位工程師不但業務相近,性情也相近,因此,他們彼此也很談得來。剛出會議室的門,總冶金師就說:

“老李,你的發言很好,考慮得很全麵,想不到你還有這個綜合概括的本事。”

“哪裏,”李守才謙虛地說,把雪茄尾巴從左手移向右手,用力甩在地上,不過,當他看見雪茄尾巴還向外冒煙的時候,忽然想起來,工廠區內是不準隨便扔未滅的煙蒂的,於是又回頭走了幾步,用皮鞋狠狠地踏了幾下,然後又趕上總冶金師繼續說:“哪裏,我有什麼概括能力,不過把實際情況擺一擺,讓領導上和有關人員把問題看得全麵一些。”

“對!對!”總冶金師連聲說道,“我完全讚成你的意見,沒有一點保留。”說完,他和李守才分手了,好像他和鑄鋼車間副主任走這麼一段路,是專門為了說出這兩句話似的。

李守才感到很愜意。總冶金師無保留地支持他的意見,那說明自己的論據已站穩了腳跟,由此也可以斷定,它將會在多數技術負責人的心目中站穩腳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