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說,大家離他遠了,不拿他當工人看待了。”
“他這話從何說起?”
“那是秀岩和小劉的話引起的。”戴繼宏向秀岩看了一眼。
張秀岩正專心地聽他們的談話,在他們這樣嚴肅地研究工作時,她一向不插進他們的談話中來。現在,戴繼宏把話拉在自己頭上了,生性不善於保持沉默的她,就不能不說話了。她問:“我說什麼話引起他這麼想的?”
“你這丫頭說話就是不講究方式。”張自力對著女兒說。
“他說,有一次你跟小劉說:‘老鄭得把思想好好改造一番,要不,社會主義這一關也不好闖!’這話,你說了吧?”戴繼宏笑著問秀岩說。
“是說了。”小張毫不隱諱這一點,並且很快就想起來在什麼情況下說的,“有一次,他跟我們嘮起過去的事,說著說著,又講起資產階級那套吃、喝、玩、樂來了,看那模樣,聽那口氣,他還很羨慕那一套哪!我跟小劉就當麵頂他幾句。當時小劉還說他:‘你光顧自己吃喝痛快,把掙的錢都自個兒用了,從這點看,也不像個工人階級,得好好改造改造。’”
“你們批評他是對的,可就是不考慮實際效果。”張自力向女兒訓誡說,“像你跟小劉那種態度,隻會引起人家的反感,不會很好幫助人家進步。你年歲比他小得多,平時還應該多尊重他,就是批評,也得耐心說服!”
張秀岩當然也讚成父親的話,不過,她還是小聲地嘟囔了一句:“一個人,不做受人尊敬的事,就別想讓人家尊重他。”
“不過,對他還得要一分為二。”戴繼宏又進一步分析道。他最近努力學習了毛主席著作,看問題不再像過去那樣簡單化了,“我觀察,他最近一陣兒,比前些日子有進步。我那天找他談時,他自己也覺察出大夥兒不太喜歡他,有點兒窩火;王永剛同誌前天又找他談了,談後走出來,我看他眼圈兒有點紅,看樣子王永剛同誌的話打動了他。他還很少這樣激動過哪!昨天,王永剛同誌又跟我說,他最近跟老鄭的一次談話,效果不錯。不過,王永剛同誌說,幫助一個同誌,光靠一兩次批評和談話不行,要反複進行工作,經常地做,不斷地做,是塊廢鋼,多煉它幾爐,也能煉得有用了。”
“老王這個意思也跟我說過,咱們以後就照這話來辦好了。”張自力表示讚同地說,“我建議,工會還可以再開幾次小組會,正麵地幫助他一下,對他那比較突出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思想進行批判,幫助他分析,認識危害性,促使他趕快回到工人階級隊伍中來。”
“那更好了。”戴繼宏深表同意,“咱們這個星期五下班就再開一次,作為這次工會生活會的內容吧!”
他們談得正起勁的時候,張大媽叫他們準備吃飯了。
張大媽為“客人”精心地做著豐富而可口的飯菜,每次戴繼宏來,她就覺得為他們家帶來不少樂趣。這個在她麵前長大的小夥子,她看得比自己的兒子還要親。前幾年,戴繼宏吃、住都在她家裏,那時,她半夜裏還起來為他蓋被,吃飯時還向他碗裏送菜。隻是老頭子對這孩子總是太嚴了點,一件小事做錯了,就能說破嘴唇,繃著臉,句句話硬邦邦的,動不動還把孩子爹和他自己吃苦的事搬出來。為了這事,她曾背地數勸過老頭子,說他不該對孩子這麼嚴。可老頭子偏說:“我對他嚴,是為他好,是要叫他快點成材,能給工人階級辦更多的事。要是他爹在世,比我還要嚴哩!”看來,老頭子是對的,現在,小夥子多能幹啊!老頭子那樣嚴厲,嘴抿得那樣緊,提起這孩子,就想誇兩句;女兒呢,更甭說了,她那點心事,做母親的還能不知道?因此,她把這小夥子看得更親近了。今兒,一聽女兒說他要在這兒吃飯,她又專門做幾樣宏兒愛吃的菜。辣椒炒雞蛋,他從小就愛吃,所以炒得最多。
不一會兒,菜熟飯香,四個人親親熱熱地圍了一桌。老大媽不時地把大塊雞蛋向戴繼宏碗裏夾,一碗飯沒吃完,又連忙親自給他盛上,嘴裏還不斷地說:“吃吧,多吃一點!”
見這光景,秀岩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幾乎把嘴裏的飯也噴出來。老太太一見生氣了,說:“看你這丫頭,樂的什麼?”
“我笑你把這個大小夥子當成小孩子了!”
“他在我眼前,永遠是個孩子。”媽媽說。
老頭子高興地看著,聽著母女倆的說笑。和老伴兒一樣,他也喜歡這孩子,不過,就是不表現出來罷了。
戴繼宏幸福地吃著飯菜,他隻憨厚地笑著,在這恩同父母的張家老夫婦麵前,他是個孩子,永遠是個孩子。
正吃飯間,楊堅突然推門進來了。吃飯的人都起來跟他打招呼。他一見戴繼宏在這兒,便笑著說:“我到你們宿舍等你半天也沒等到,你倒自在,來這兒做客了!”
戴繼宏抱歉地笑了笑,然後說:“我本來想去找你的,聽小劉說,團支部最近要討論小朱入團的事,你這個介紹人很忙,需要整理材料,所以我沒去找你。”說罷,他又問楊堅道:“差不多了吧?”
“支委會研究過了,基本上同意,下個星期就準備開團員大會討論。”楊堅說。
張自力聽說小朱就要被吸收入團了,很高興,說:“這姑娘這陣兒大有長進。”
“她本來就是個好同誌,一時被人引下了道。”秀岩提起這事就生氣,“壞家夥!”
戴繼宏接過來說:“小朱自己也有責任。自己思想上有了髒東西,細菌才會在上邊生長。”
楊堅說:“老戴的話有理。這事,團裏已經批評她了,她也有了認識,準備在履行入團手續時,還要給她指出來。”
“光批評小朱不公平,為什麼就沒有人批評一下梁君?”秀岩一方麵為小朱抱不平,一方麵還生梁君的氣。
“你怎知道沒批評?”張自力說,“黨裏開支委會時,沒少研究過他的問題,老王找他談過一次話了,準備還要找他個別談談,先看他態度怎麼樣,然後再說。”
一聽王永剛親自找他談過話,秀岩的氣才平了平。這時,飯桌上的人已先後吃完飯了。戴繼宏連忙站起來想幫助師母收拾碗碟,張大媽說:“不用你管了,你們說話去吧!阿秀把飯碗送廚房刷刷就行了。”
秀岩幫助媽媽收拾了一下,回來就沏了一壺茶放在桌子上,一個人麵前給倒了一杯,放在那兒。然後,自己也找了個凳子坐了下來,聽他們三個人談話。
戴繼宏問楊堅道:“老楊,你剛從哪兒來?”
“我剛剛到李主任家去了一趟,我想跟他談談那個聯合澆注的方法,能不能行得通。”
“他怎麼說?”戴繼宏關心地問。
“我去的時候,老梁也在那兒。”楊堅沒正麵回答戴繼宏的話。
“怎麼,他又去那兒了?”
“他哪天也沒少去,”和梁君同宿舍的楊堅,對這事知道得很清楚,“一去就是幾個小時,我看李主任並不十分歡迎他。”
“哼!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又沒安好心!”秀岩厭惡地說,“李主任怎麼會有那麼個寶貝閨女!”
秀岩已認識這個姑娘。菲菲剛來不久,她的時髦打扮已引起這裏人們的注意了。特別是那天,李守才還專意為她作了介紹,秀岩對她的第一個印象就很不好。
事情是這樣的:菲菲來這裏的第三天,李守才便去工廠勞資處工人科給她報了名,父女倆“協商”很久,才達成“協議”,菲菲答應去車間學開天車。依李守才的意思,本想讓她到冷加工車間去學,但這位姑娘非要和爸爸一個車間不行,李守才對女兒向來百依百順,這次也隻好答應,恰好,鑄鋼車間天車工也不夠,工人科也就批準了。
在未去車間之前,李守才就向張秀岩說:“小張,你帶個徒弟吧!”
秀岩已經聽到李菲菲要來車間當天車工的消息了,她沒想到會派給她當學徒,因為她對菲菲早有個壞印象了,一聽連忙拒絕說:“李主任,我可不敢當這個師傅,她是高中生啊,還是找更高明的吧!”
“能者為師嘛!”李守才說,“我看你行,你就行!”說罷,他就走了,李守才的話還是帶有領導決定的意味的。
但是小張可不願服從他這個簡單化的決定,她找到了戴繼宏,說出自己的心思:“我不願跟這種‘小姐’在一塊兒幹活兒,那多難受!”
戴繼宏對她卻並不表同情,反而要她接受下來這個任務。他耐心地向小張解釋說:“你嫌她落後,可也不能把她推到另外一個世界去,咱們是工人階級,對這樣有嚴重缺點的人,咱不幫助她,誰來幫助?咱不改造她,誰改造她?還能讓資產階級來‘幫助’她、‘改造’她?你想想,那對建設社會主義有利嗎?”
秀岩沒有話說了,她沒法反對戴繼宏的意見。隔了半晌,她又說:“她要不聽我的咋辦?”
“該說服,就說服;該批評,就批評。”
“你得幫助我!”
“那還用說。”
事情這才算真的定下來。
但是,李菲菲卻未真的定下來。在上班的第一天,當她走進鑄鋼車間的時候,她便被那鋼水輻射的熱流、直向人們身上飛旋的鋼花、塵煙滾滾的工作現場、震耳欲聾的馬達嚇住了。看著飛馳的天車,她已經頭暈了,哪裏還敢登到天車上邊去?當李守才把秀岩介紹給她的時候,她甚至不敢伸出手來握一握天車工長繭的小手。因此,下午,說什麼也不願意再進車間了。
“常聽人說什麼溫室中的花草,咱一直沒見過,這次可見到了!”小劉在李菲菲走了以後說。
“人家就來讓你長長見識的。”趙虎子的嘴也很厲害。
當了個十分鍾的師傅,張秀岩卻對徒弟留下深刻的印象。現在想起來,小張還感到氣惱哩!她說:
“李主任可也是,把自己姑娘慣成那個樣!”
“是啊!”楊堅接著說,“這個姑娘來了後,不但沒給他帶來什麼愉快,反給他添了心病,對咱們工作也有影響。”
“怎麼,這小姑娘也幹涉咱們的事了?”張自力驚訝地問。
“聽說那天從咱車間回去後,就要鬧著回天津去,鬧得李主任心煩意亂的。”楊堅已經觀察出李守才的心情了,“李主任這幾天老是長歎氣,剛才我去他家談情況,他連聽都聽不下去。那邊,李菲菲還硬拉著他去看戲,我看當時李主任並不太想去,離咱這兒那麼遠,他那麼大年紀,哪有這個心情?可她的女兒非拉住他不行。”
“老楊,有關澆注的事,李主任一句話也沒說?”戴繼宏心裏仍惦念著這事,談什麼看戲不看戲,他不感興趣。
“正題兒就說了幾句。我才提到咱們想的那個澆注方法,他連聽都不願聽下去,說什麼:‘老楊,你們別總是標新立異、出新花樣了!這澆注的事,能是鬧著玩的?’當時我看他情緒很不好,懶得說話,那邊他姑娘還催他快走,所以我就很快告辭了。”
戴繼宏聽了,眉頭又皺了起來,他考慮了好一會兒,才用那染上紅絲的眼睛,望了望張自力說:“師傅,那咱們下一步怎麼辦?”
張自力也陷入沉思中,聽戴繼宏問他,才抬起頭來,呷了一口茶,又一連狠狠地吸幾口煙,然後向楊堅和戴繼宏說:
“李主任那頭,咱們暫時先放一放。他總是這樣的,咱們一拿出比較成熟的東西,他就跟上來了,在這之前,他的腳步就慢點,”張自力在分析了李守才的特點以後又說,“咱們先把那個澆注的方法再仔細琢磨一下,先順著已經想的那個路眼兒走好了;走不通就回來,再另外開辟新路眼兒,非走通不行。”
楊堅信賴地看了張自力一眼,他從老鑄工的話中,得到很大鼓舞。是的,黨支書也向他們技術人員說過,在工作中要善於運用毛主席的偉大思想:在戰略上藐視困難,在戰術上重視困難。具體到現在的工作來說,就是我們一定要有敢於克服當前困難的信心,一定要把大機架澆注出來,不管困難有多少,困難從來都是靠人去克服的;但是,在每個環節上,必須重視任何一個細小的問題,把它們一個一個“吃”掉,這樣,就不會被任何貌似強大的困難所嚇倒了。前一階段,不就是按著這種精神去做的嗎?工作進行得很順利。現在,還應該這樣。因此,他說:
“老戴,張師傅的話有道理,咱們就這麼幹!來,你再把你所考慮的路數說一遍,我給你添補添補,請張師傅幫咱全麵合計合計。”
“好!”戴繼宏慨然答應,他也從張師傅的話中吸取同樣的精神力量。對於他來說,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做畏難而退,既然邁開大步向前走了,他永遠也不會停下腳步的。他把身上那個澆注方案草圖向桌上一鋪,其餘三個人也一齊圍了上來。
秀岩的母親,一直坐在旁邊聽著他們說話,她聽不懂他們談些什麼,因此也插不進嘴去。現在,看他們幾個人那種氣勢,她更加不解了。她拉著女兒悄悄地問:“阿秀,他們又搗弄啥呀?”
“媽,我們開個‘諸葛亮會’。”女兒莊重而嚴肅地說,一點也不像平常那樣天真隨便。
“開‘諸葛亮會’?”大媽自語地重複一句。忽然,她好像明白了。小時候,曾聽過老年祖母講《 三國演義 》的故事,裏麵就有個諸葛亮,這個人神通廣大,無所不能,人們都敬重他。現在,他們這幾個人在開“諸葛亮會”,那就是說,他們要拿出比諸葛亮還要大的本事來,幹比諸葛亮幹的更大的事情了!想到這裏,她對自己的老伴和這幾個跟他極為親近的年輕人,充滿了欽敬的感情。她忙站起來,走到桌旁,把已經喝空了的茶壺拿過來,然後走到廚房去,她要給他們沏上更熱更好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