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臨症,常常有個觀望期間,不到病勢相當沉重,病象充分發作時,正式與有效的診斷似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在病人方麵,往往愈是痼疾,愈要諱疾忌醫,因此恐怕非等到病勢沉重,病象發作,使他諱無可諱,忌無可忌時,他也不肯接受診斷。
事到如今,我想即使是最冥頑的諱疾忌醫派,如錢穆教授之流,也不能不承認中國是生著病,而且病勢的嚴重,病象的昭著,也許賽過了任何曆史記錄。惟其如此,為醫生們下診斷,今天才是最成熟的時機。
向來是“旁觀者清”,無怪乎這回最卓越的斷案來自一位英國人。這是韋爾斯先生觀察所得:
在大部分中國人的靈魂裏,鬥爭著一個儒家。一個道家。一個土匪。
--《人類的命運》
為了他的診斷的正確性,我們不但欽佩這位將近八十高齡的醫生,而且感激他,感激他給我們查出了病源,也給我們至少保證了半個得救的希望,因為有了正確的診斷,才談得到適當的治療。
但我們對韋爾斯先生的擁護,不是完全沒有保留的,我認為假如將“儒家,道家,土匪”,改為“儒家,道家,墨家”,或“偷兒,騙子,土匪”,這不但沒有損害韋氏的原意,而且也許加強了它,因為這樣說話,可以使那些比韋氏更熟悉中國曆史和文化的人,感著更順理成章點,因此也更樂於接受點。
先講偷兒和土匪,這兩種人作風的不同,隻在前者是巧取,後者是豪奪罷了。“巧取豪奪”這成語,不正好用韓非的名言“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來說明嗎?而所謂俠者不又是墮落了的墨家嗎?至於以“騙子”代表道家,起初我頗懷疑那徽號的適當性,但終於還是用了它。“無為而無不為”也就等於說:無所不取,無所不奪。而看去又像是一無所取,一無所奪,這不是騙子是什麼?偷兒,騙子,土匪是代表三種不同行為的人物,儒家,道家,墨家是代表三種不同的行為理論的人物;盡管行為產生了理論,理論又產生了行為,如同雞生蛋,蛋生雞一樣,但你既不能說雞就是蛋,你也就不能將理論與行為混為一談。所以韋爾斯先生叫儒家,道家和土匪站作一排,究竟是犯了混淆範疇的邏輯錯誤。這一點表過以後,韋爾斯先生的觀察,在基本意義上,仍不失為真知灼見。
就曆史發展的次序說,是儒,墨,道。要明白儒墨道之所以成為中國文化的病,我們得從三派思想如何產生講起。
由於封建社會是人類物質文明成熟到某種階段的結果,而它自身又確乎能維持相當安定的秩序,我們的文化便靠那種安定而得到迅速的進步,而思想也便開始產生了。但封建社會的組織本是家庭的擴大,而封建社會的秩序是那家庭中父權式的以上臨下的強製性的秩序,它的基本原則至多也隻是強權第一,公理第二。當然秩序是生活必要的條件,即便是強權的秩序,也比沒有秩序好。尤其對於把握強權,製定秩序的上層階級,那種秩序更是絕對的可寶。儒家思想便是以上層階級的立場所給予那種秩序的理論的根據。然而父權下的強製性的秩序,畢竟有幾分不自然,不自然的便不免虛偽。虛偽的秩序終久必會露出破綻來,墨家有見於此,想以慈母精神代替嚴父精神來維持秩序,無奈秩序已經動搖後,嚴父若不能維持,慈母更不能維持。兒子大了,父親管不了,母親更管不了,所以墨家之歸於失敗,是勢所必然的。
墨家失敗了,一氣憤,自由行動起來,產生所謂遊俠了,於是秩序便愈加解體了。秩序解體以後,有的分子根本懷疑家庭存在的必要,甚至咒詛家庭組織的本身,於是獨自逃掉了,這種分子便是道家。
一個家庭的黃金時代,是在夫婦結婚不久以後,有了數目不太多的子女,而子女又都在未成年的期間,這時父親如果能夠保持著相當豐裕的收入,家中當然充滿一片天倫之樂,即令不然,兒女人數不多,隻要分配得平均,也還可以過得相當快樂,萬一分配不太平均,反正兒女還小,也不至鬧出大亂子來。但事實是一個龐大的家庭,兒女太多,又都成年了,利害互相衝突,加之分配本來就不平均,父親年老力衰,甚至已經死了,家務由不得持平的大哥主持,其結果不會好,是可想而知了。儒家勸大哥一麵用父親在天之靈的大帽子實行高壓政策,一麵叫大家以黃金時代的回憶來策勵各人的良心,說是那樣,當年的秩序和秩序中的天倫之樂,自然會恢複。他不曉得當年的秩序,本就是一個暫時的假秩序,當時的相安無事,是沾了當時那特殊情形的光,於今情形變了,自然會露出馬腳來。墨家的母性的慈愛精神不足以解決問題,原因也隻在兒女大了,實際的利害衝突,不能專憑感情來解決,這一層前麵已經提到。在這一點上,墨家犯的錯誤,和儒家一樣,不過墨家確乎感覺到了那秩序中分配不平均的基本症結,這一點就是他後來走向自由行動的路的心理基礎。墨家本意是要實現一個以平均為原則的秩序,結果走向自由行動的路,是破壞秩序。隻看見破壞舊秩序,而沒有看見建設新秩序的具體辦法,這是人們所痛惡的,因為,正如前麵所說的,秩序是生活的必要條件。尤其是中國人的心理,即令不公平的秩序,也比完全沒有秩序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