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我們看出了墨家之所以失敗,正是儒家之所以成功。至於道家因根本否認秩序而逃掉,這對於儒家,倒因為減少了一個掣肘的而更覺方便,所以道家的遁世實際是幫助了儒家的成功。因為道家消極的幫了儒家的忙,所以儒家之反對道家,隻是口頭的,表麵的,不像他對於墨家那樣的真心的深惡痛絕。因為儒家的得勢,和他對於墨道兩家態度的不同,所以在上層階級的土大夫中,道家還能存在,而墨家卻絕對不能存在。墨家不能存在於士大夫中,便一變為遊俠,再變為土匪,愈沉愈下了。
搗亂分子墨家被打下去了,上麵隻剩了儒與道,他們本來不是絕對不相容的,現在更可以合作了。合作的方案很簡單。這裏恕我曲解一句古書,《易經》說“肥遁,無不利”,我們不妨讀肥為本字,而把“肥遁”解為肥了之後再遁,那便是說一個儒家做了幾任“官”,撈得肥肥的,然後撒開腿就跑,跑到一所別墅或山莊裏,變成一個什麼居士,便是道家了。--這當然是對己最有利的辦法了。甚至還用不著什麼實際的“遁”,隻要心理上念頭一轉,就身在宦海中也還是遁,所謂“身在魏闕,心在江湖”和“大隱隱朝市”者,是儒道合作中更高一層的境界。在這種合作中,權利來了,他以儒的名分來承受,義務來了,他又以道的資格說,本來我是什麼也不管的。儒道交融的妙用,真不是筆墨所能形容的,在這種情形之下,稱他們為偷兒和騙子,能算冤曲嗎?
“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竊鉤者誅,竊國者侯”,這些古語中所謂王侯如果也包括了“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道家,便更能代表中國的文化精神。事實上成語中沒有罵到道家,正表示道家手段的高妙。講起窮凶極惡的程度來,土匪不如偷兒,偷兒不如騙子,那便是說墨不如儒,儒不如道,韋爾斯先生列舉三者時,不稱墨而稱土匪,也許因為外國人到中國來,喜歡在窮鄉僻壤跑,吃土匪的虧的機會特別多,所以對他們特別深惡痛絕。在中國人看來,三者之中其實土匪最老實,所以也是最好防備。從曆史上看來,土匪的前身墨家,動機也最光明,如今不但在國內,偷兒騙子在儒道的旗幟下,天天剿匪,連國外的人士也隨聲附和的口誅筆伐,這實在欠公允,但我知道這不是韋爾斯先生的本意,因為我知道在他們本國,韋爾斯先生的同情一向是屬於那一種人的。
話說回來,土匪究竟是中國文化的病,正如偷兒騙子也是中國文化的病。我們甚至應當感謝韋爾斯先生在下診斷時,沒有忘記土匪以外的那兩種病源--儒家和道家。韋爾斯先生用《春秋》的書法,將儒道和土匪並稱,這是他的許多偉大貢獻中的又一個貢獻。
(原載1944年7月20日昆明《中央日報》第2版“周中專論”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