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1 / 3)

星移鬥轉,到了民國二十七年,即1938年。

深秋的陽光很好,一個西裝革履的小夥子騎匹白馬過了大榮橋,照馬屁股抽鞭,馬兒甩首嘶鳴,踏著石板大道朝當年那“常家土樓”方向馳去。山勢漸高,他勒馬四望,但見四圍田連阡陌,棟宇輝煌,瀨溪河邊那重簷翹角的“常氏祠堂”尤其醒目。更是心情急迫,催馬揚鞭。

他驅馬來到當年那“常家土樓”前時,滾鞍下馬。

“常家土樓”早已消失,眼前是一座高三丈的大墓,四周雲杉、楊槐、樟樹、黃桷樹環抱,隱約可見後山綠蔭中的那座“蹺腳土地菩薩”小廟。這大墓前立有高碑,碑文正中刻有:先妣大人寧徙,先考大人趙書林;右邊刻有兩位逝者的生卒年月時辰;左邊刻有諸多後人的名字;碑的背麵刻有“寧徙原籍福建”六個楷書大字。他知道,是後輩們為兩位老人修建的這座合葬大墓,遂從馬背上的背囊裏取出香燭紙錢,到墓前跪拜:

“二位先祖,常乾銘回來了,來給二老人燒高香了……”

常乾銘乃寧徙的第八代長孫,剛從美國回來。他是常氏家族第二位出國留學的後人。同治十一年,洋務運動興起,大清國向太平洋那邊的美國派出了首批留學生,他爺爺便是其中之一。那年,他爺爺十七歲,那是中國首次由朝廷公派的留洋學生,開啟了中國近代出國留學之先河,預示著森嚴的紫禁城大門要打開了。不想,卻半途夭折,原定十五年的留學期限在第十個年頭便戛然而止,朝廷急詔所有留美學生返回。回國後,他爺爺才得知內情,是因了保守勢力的強烈反對。他也是十七歲去美留學的,這次是他自己要回國來。而今,日寇大舉進犯中國,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他憤怒至極,漂洋過海回到故土,決心拋頭顱灑熱血參加抗戰。離開美國前,他那會漢語的美國同學艾菲為他舉杯送行:“Mister 常,您的國家正在經曆戰火,您為啥偏要回去送死?”他說:“我是中國人,我有責任保衛我的家人保衛我的家園保衛我的國家,死而無憾。”艾菲遺憾:“您很聰明,老師很喜歡您,您應該留在美國。”他說:“我的國家我的先祖在召喚我了,我學的是機械專業,我要去家鄉的兵工廠效力。”艾菲無奈搖頭,她的先祖是法國人,雍正年間,她先祖的養父貝魯格在中國當過傳教士,聽他說到先祖之事,就與他說起移民填川的事情。艾菲認為,從本質上講,那是一場經濟型移民運動,從家族角度入手研究很有意思,因為,中國人的家庭觀念重。可以說,家庭是中國社會的細胞,家族是中國社會的基礎。他頷首感歎,如果沒有這長達百年的百萬移民填川,傷痕累累的四川是難以複蘇的,是難以五方雜處、融合歸一的。乾隆四十一年時,四川的人口已經接近千萬,是明朝萬曆六年四川人口三百一十餘萬的三倍多。那場移民填川運動的移民之多地域之廣是史無前例的,它的意義在於重建了四川這個泱泱大省。艾菲不置可否,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是您們當年的皇帝定的規矩。所以,您那移民四川的先祖寧徙,她所圈的土地都是皇帝的,都是由皇帝委派的王臣管理的。是嗎?”他答:“Yes.”艾菲說:“美國也搞西部大移民,卻是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他喝香檳酒:“您知道得不少。”艾菲說:“您我都是移民的後代,您知道的,我一直在研究中西方的移民文化,一直在研究中國的那位偉大的移民母親寧徙。”他點頭:“希望早日看到您的研究成果。”艾菲笑:“您會看到的。”

他乘船回到上海前,上海已經淪陷。思鄉心切的他隨了西行的難民經陸路、水路輾轉到達湖北宜昌。宜昌小城滿目瘡痍,白發的老者、待哺的幼童、滿身血垢的傷兵擠滿大街小巷。武漢也已陷落,第33集團軍張自忠部退向漢水設防,艱難地阻擊西犯的日軍。宜昌碼頭的船隻超負荷運轉,卻難以運走積壓的大批難民、傷兵和堆積如山的物資。他著急又憤慨,怒罵,狗日的小日本,搞經濟入侵搞領土擴張,吞我中國之心不死。哼,妄想!我中華民族不可欺,我中國人是有錚錚鐵骨的!是的,中國人是有錚錚鐵骨的,就在他一籌莫展擔心會在宜昌小城等死之時,民生公司的盧作孚坐鎮指揮了英雄的宜昌大撤退,為中國抗日戰爭和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留下了永載史冊的輝煌戰績。他才得以登船返川。輪船西上的途中,擠坐在人堆裏的他感慨萬千,想著他家先祖移民進川和此次的難民入川,他家先祖移民進川有遭人迫害之因,是為家仇;而他的跟隨難民入川卻是日寇入侵所致,此乃國恨!

常乾銘焚香燒紙畢,起身去牽馬,一個高挑素雅的白衣少女與他擦肩而過。少女將手中的一束白花恭送墓前,雙手合十,虔誠禱告。常乾銘想,她定是哪位叔伯或是親戚的後代,欲問又止,男女授受不親。又自笑,美國可不講究這些。過去牽了馬走,他還要去“常氏祠堂”焚香祭祖。

“乾銘哥,等等!”少女跟上來。

“你是誰?”

“我是宣道欣,小時候你常逗我玩。”

他想起來,她是他先祖寧徙的仇家宣貴昌的後人,老輩子的恩仇早已化解。出國前,他很喜歡鄰居家的這個宣道欣小姑娘,笑說:“真是女大十八變,宣姑娘,你長得好高好俊了。”宣道欣笑,露出兩個酒窩:“乾銘哥,我媽媽說看見你騎匹白馬來這裏了,我就跟了來……”

二人說著下山,常乾銘感歎早先的萬靈寨如今的萬靈鎮又有變化。

“乾銘哥,你咋有馬不騎?”

“我騎馬你咋辦?”

宣道欣不回答,縱身上馬:“乾銘哥,你上來。”

常乾銘很想上馬,又猶豫:“這……”

宣道欣吃吃笑:“你這美國的留學生,還不如我這在重慶大學讀書的女學生大方。你忘了,你當年還背我過河。”

常乾銘膽子大了,翻身上馬,從宣道欣頭上牽過馬韁,催馬下山。

“乾銘哥,聽說你在美國有個相好,叫艾菲?”

“哪個說的?”

“你莫管,總之是好事傳千裏。”

“咳,這是誤傳,艾菲是我同學。”

“但願。”

有宣道欣陪同,時間過得快,常乾銘並未催馬,不覺來到瀨溪河北岸的萬靈鎮,下馬牽了馬走。如今這萬靈鎮四圍有不高的城牆和小城門,主城門“恒生門”上刻有“萬靈鎮”字樣,遒勁的字體和古舊的城牆訴說著這鎮子的滄桑往事。“獅子門”、“太平門”是側門,“日月門”臨河。此城乃嘉慶五年修築,是當地紳士、鄉民為防川東白蓮教起義的戰火而建。鎮內那唯一的老街改名為了河街,那條彎拐、狹長、陡峭的清石板梯道還保持著舊有風貌,泛著青光。街道兩旁翻修過的房屋和吊腳樓多是明清建築,大青磚、小青瓦、穿鬥牆、長板門、木板牆、鑲板窗、格子窗、抬梁柱、挑簷廊在日光下放亮。街上商賈雲集,燈紅酒綠。有座石牆高屋的牆基上刻有與重慶府那“湖廣會館”一樣的四個字,他知道,這是他先祖寧徙等人募錢修建的會館。街上的“小榮夏布莊”、“小榮絲綢鋪”、“趙家大米店”、“常家煤行”、“孫家船幫”、“沁芳閣”、“生化堂”、“喻門旅館”、“雷氏飯莊”、“敖氏商號”、“小雅錢莊”、“喬大食店”、“馬麻元”、“羅蒸菜”、“王艾粑”、“井水豆花”等店鋪餐館挨一接二。店內店外的人好多,人聲嘈雜。他看得出來,這些人裏有做布匹絲綢買賣的,有做銀錢生意的,有做水上活路的,有做苦力的,有鄉下人,也有官員、職員、地頭蛇和袍哥大爺。那“十八梯”街邊的樓屋大紅燈籠高掛,臨街的樓窗口探著妓女塗脂抹粉的臉,傳出來笑罵聲和輕歌聲。“一壺春”、“品茗軒”兩家茶館的茶客不少,喝茶、抽煙、擺龍門陣、聽說書人拍案說書。說書人講的是寧徙老人的傳奇故事。他住步傾聽,直到說書人講完才抬步走。宣道欣一直伴在他身邊。他倆走過“趙家大院”,就看見了那座白牆黑瓦、硬山屋頂、烽火牆兜、重簷翹角、古樸典雅的“常氏祠堂”。這串架穿鬥、雕梁畫棟、刻石描金的祠堂左右對稱,天人合一。宣道欣要跟他一起去祠堂上香,他同意。早有管事恭迎上來:“小少爺,您來了!”吩咐下人接過白馬去喂料,陪同他倆進了大門,走過四方天井,登石階進到正堂。

正堂裏,燭火點點,香煙繚繞。

正首高懸寧徙老人的畫像,畫像下是她的牌位。兩廂有趙書林、常維翰夫婦和他們後代的畫像、牌位。趙書林、常維翰病逝,都先於寧徙過世。趙氏族長不允許趙書林的畫像和牌位進入“趙氏祠堂”。

宣道欣是第一次進入“常氏祠堂”,看見了案桌上的“常氏族譜”,饒有興趣地翻閱。這土紙印刷的線裝刻本的書邊發毛,天頭地角印有外粗內細的線條組成的邊框,折頁上部的頂框處印有魚口。每頁九行,每行二十四字,刻工精細,字跡清晰:“常維翰配寧徙,離閩填川失散,寧氏嫁趙家,其後夫上門……”她看了一陣,發現常乾銘不在身邊,他已去了寧徙的牌位前焚香祭奠,就放下族譜跟了過去。寧徙的牌位前香煙嫋嫋,她也恭敬地焚香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