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3 / 3)

寧徙老人那長重孫兒就是常乾銘的先祖常耀川,是寧徙老人為其取的名字。“常氏祠堂”裏還是設了常耀川之父常宗文的牌位,卻沒有其畫像。

寧徙老人高壽八十一歲,無疾而終。

那日,身板依舊硬朗的她拎了香燭紙錢,走出“趙家大院”,在萬靈寨街上的“王艾粑”店買了塊她喜歡的艾粑,邊吃走邊,與遇見的鄉鄰招呼寒暄說笑。她走出了萬靈寨,走到了瀨溪河邊,登上了大榮橋。過橋後,往小榮村走,直走到那後山上。開先,有老憨陪同她來,老憨先她而去了,她就獨自來。她給葬在後山的書林、馬翼、老憨和桃子上了墳,到“蹺腳土地菩薩”小廟前焚香燒紙祭拜,之後,才去到“常家土樓”那瓦礫前佇立,默默念叨。光聖、光蓮、光柳已對她說了,要在這裏為百年後的她和已故的繼父修建合葬墓,說是修合葬墓是她的叮囑,也是繼父的遺願。她應承了。她原是想在這裏重建“常家土樓”的,又想,“趙家大院”已經夠住了,自己已是趙家的人,上年歲了,住在街上也方便照看趙常兩家的鋪子。還想,可憐沒能進入趙氏祖墳的書林的遺體還埋在後山上,她終究要與他在一起的,合葬在這裏最好不過,苦等她多年又先她而去的他應該有個好的歸宿了。她來過這裏多次了,晚輩們都知道,都為她的深情、執著而感動。晚輩們已在這四周載了雲杉、楊槐、樟樹、黃桷樹,樹子高了,樹葉在山風裏“唰唰”響,仿佛在訴說這裏發生的往事。她愛聽這樹葉的“唰唰”聲,與之念叨。她站累了時,就依坐在黃桷樹下歇息。那日回家後的晚飯,她依舊吃了老大的一碗麻辣麵條,喝了藥酒,給晚輩們講故事,樂嗬嗬地。晚輩們說她飯量大,精神氣色都好。她說,是呢,我要活到一百歲呢,嗬嗬!

那日夜裏,她摟抱長重孫兒常耀川睡,睡得好香。

次日早晨,丫環進屋來,推開屋窗,晨輝撲進屋裏,帶進來大自然的清香。屋窗外,草木葳蕤,燕雀翻飛,瀨溪河水“嘩嘩”流淌。“老夫人,咋還不起來啊,早飯都冷了。”丫環知道,老夫人一向早起,起來後就去萬靈寨街上、瀨溪河邊和大榮橋上走動,之後,才回屋吃早飯。她沒見老夫人回答,就笑著去到床邊,捏老人身邊的睡得香甜的常耀川的小臉蛋,推老夫人,才發現老人一動不動,已經沒有了氣息。

老人走了。

在省城做大官的長子常光儒趕了回來,帶領常光聖、常光蓮、常光柳等全家老小向老人的遺體跪拜、泣別:“人可以跪天,人可以跪地,天地間最該跪的是母親大人您啊……”遵照寧徙、趙書林兩位老人的遺囑,晚輩們在“常家土樓”遺址處修建了合葬大墓,擇吉日將葬在後山的趙書林的棺木移來與寧徙的棺木合葬,舉行了隆重的合葬大禮。

宣道欣看常乾銘:“乾銘哥,你咋哭了?”

常乾銘抹去淚水:“我想起了好遠的事情。”朝祠堂外走。

二人走出祠堂後,沿河街走不多遠,出了狹小的“日月門”,悠悠的瀨溪河水、耀眼的白銀石灘、奇特的大榮石橋展現眼前。

宣道欣又問起艾菲來,問她美不美,他倆啷個相處的等等。常乾銘說:“你小姑娘家家的,咋老問艾菲?”宣道欣撅嘴:“人家是大學生是大姑娘了,我就要問,呃,你倆吵過架吧?”常乾銘點頭:“吵過。”宣道欣急問:“為啥?是他們西方人說的感情不和?”常乾銘說:“說啥呀,啥感情不和的,我倆是同學,是為了一句話爭吵。”“一句啥子話?”“她說我們中國死了。”“她亂說!”“我很生氣,回她道,我先祖寧徙老人說過,中國是睡著了,她醒來就厲害。”“對頭,我們老師也說過這意思。你該吵她。嘻嘻,你倆就不來往了?”常乾銘笑:“走吧,大姑娘。”

二人轉悠,不覺走到大榮橋北橋頭的水碼頭。早先冷清的這裏如今熱鬧,河裏木舟行駛,碼頭船桅林立。岸邊有不少的客棧、店鋪和貨倉,小販的叫賣聲不斷。可見大榮橋下的白銀石灘,可見臨河的萬靈鎮和鎮上那維修過的“趙家大院”、“常氏祠堂”、前山白塔。常乾銘掃視眼前的一切,走上了大榮橋,對宣道欣說起早先發生在這裏的風雨往事,都好感歎。

二人過橋後,沿了南橋頭的林蔭道走。

有群人在一棵桂樹下圍觀下象棋。

“給你說,如今萬靈鎮的姓氏多。”下棋的老翁說,走了步棋。“呃,第一大姓是哪家?”下棋的胡子男人問,走棋。“是常家,都曉得的!”老翁說。常乾銘來了興趣,住步聽。宣道欣緊依他身邊。胡子男人問:“第二大姓呢?”老翁看棋盤:“是趙家。”舉棋不定。胡子男人追問:“往後呢?”老翁走棋,不看棋盤了,如數家珍:“往後是宣家,還有敖、喻、雷、羅、喬、傅、孫、焦、馬……”“將!”胡子男人“啪”地落下棋子,“哈哈,死著,來二盤!”老翁回過神來:“呃,不行不行,悔一步!”胡子男人說:“落地粘灰,下棋無悔。”老翁生氣了:“你娃扭著姓氏問,卻是在暗度陳倉,不得行,這棋非悔不可!”二人爭執,圍觀者哄笑。宣道欣也笑。常乾銘搖頭苦笑,長歎口氣,沿了臨河的小路走。

宣道欣跟上:“乾銘哥,你啷個又歎氣?”

常乾銘說:“我為我先祖寧徙老輩子悲哀,她和她父親寧德功都為萬靈寨和榮昌縣的複蘇做了許多好事大事,可而今的萬靈鎮卻沒有一個姓寧的後人。”又說起寧徙老人來。

宣道欣聽著,被深深吸引,有的事她聽說過,有的還是第一次知曉。在常乾銘的講述中,她眼前閃現出剛才翻閱的“常氏族譜”,那些凝固在族譜上的枯燥文字此時裏靈性活現,無聲地訴說著過去見證著曆史。她由衷感歎:“寧徙老人做的那些其實是很平常的卻又是轟轟烈烈的事情真的感人,寧氏才應該是這裏的第一大姓。我粗翻你家那‘常氏族譜’就發現,裏麵有不少關於她老人家的記載。可是呢,這個世界是你們男人的世界,族譜裏也隻是對父係家族的記錄。而寧徙老人,她才是‘常氏族譜’裏的主角。”

常乾銘點頭:“她本來就是主角,沒有她老人家就沒有這‘常氏族譜’,她老人家是得載入史冊的。”

二人沿河漫步,說不完的話,竟走進了瀨溪河下遊的榮昌縣城裏。

城裏人流熙攘,車水馬龍。

路過縣城那條熱鬧的中大街時,看見了相隔不遠的“常氏商號”、“富康銀行”、“盛才布莊”。宣道欣對常乾銘說,“富康銀行”的老板是她爸爸,故意問,“常氏商號”的老板是哪個?常乾銘說,是他爸爸。宣道欣就拍手笑,說真好。

常乾銘要送她去她爸爸的銀行,她不去,要他請她吃飯。他就領她去了“榮順酒家”樓上的包廂。包廂樓窗外,可見林立的店鋪和來往的行人,可見遠處的繞城流過的瀨溪河和水上行舟,河岸林木蔥鬱,白鷺飛舞。常乾銘要了榮昌米酒,點了榮昌美食鹵白鵝、羊肉湯、豆豉魚、豬油泡粑、黃涼粉、鋪蓋麵和母豬殼。他倆都曉得,母豬殼是萬靈鎮的一道名菜,是用瀨溪河裏的桂魚做的,吃來香軟可口。兩個年輕人喝酒吃菜說話,樓窗下傳來朗朗的兒歌聲:

大姨嫁陝二姨蘇,

大嫂江西二嫂湖,

戚友初逢問原籍,

現無十世老成都。

常乾銘聽著,會心地笑:“孩童們唱的是那首《竹枝詞》。”宣道欣也笑:“唱的是移民的事情。呃,你家先祖移民好早,算是‘插茅稈花的’呢。”常乾銘說:“算是吧。不過,我家先祖插的不是茅稈花,插的是樹枝。”宣道欣說:“都一樣。”常乾銘說:“對了,你們宣家也是外來戶。”宣道欣說:“我家先祖是捐官過來的,算了,不說這些。來,喝酒,我敬你!”與常乾銘碰杯。

霞光投進窗來,倆人才發現時已黃昏,都到窗邊看晚霞。

銜山的夕陽把山巒和西天燒紅,拉絲雲從西天往這邊伸展,由血紅而橘紅而金黃,到他倆頭頂上時則是銀白色了。宣道欣說:“吉兆!”常乾銘問:“啥吉兆?”宣道欣說:“血紅的夕陽預示窗前這倆人的後福不淺。”常乾銘笑:“那拉絲雲又說明啥?”宣道欣說:“那拉絲雲起自太陽,是帶來福運的,到這邊時成了金黃色和銀白色,預示著黃金白銀,所以說後福不淺。”常乾銘看宣道欣:“你呀,胡亂解釋。”宣道欣嘻嘻笑:“人家還有其他的解釋呢。”常乾銘笑:“說說看。”宣道欣看天,說:“那拉絲雲呢,是要,是要把這倆人拉到一起。”兩頰緋紅。常乾銘的臉也紅,心怦怦跳,挨了宣道欣好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