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若無一物
一起活在這城市迷宮,提起你名字,心還跳動,卻沒重逢,隻有想碰卻又不敢碰的那種悸動。——楊丞琳《匿名的好友》
CHAPTER
難得睡到自然醒,陸臨淵睜開眼睛時,天色已經大亮。
洗漱一番,他去給陸萬生弄早餐。陸萬生早上喜歡吃一口熱乎的打鹵麵,多年來的老習慣。
水還沒燒開,陸臨淵倚著廚房門,打開手機,發現有一條來自淩城交警大隊的短信,通知他繳齊罰款。
果然,前一天他光顧著看江聽雨送的小禮物,交通違章了。
他將短信頁麵截了個圖,發給江聽雨。
“昨天違反交通規則了。”
江聽雨一驚:“啊?你這麼沉著冷靜、成熟睿智的人,也會違反交通規則嗎?”
“很少去你那邊,不熟悉路況。”
“對不起……”江聽雨很內疚,都不知道怎麼回複了。
正好鍋裏的水沸騰了,霧氣嫋繞,陸臨淵忙將手機揣回口袋,去煮麵條。等麵條起鍋,他盛了兩碗,拌好,放在餐桌前。
陳萬生對陸臨淵的手藝讚不絕口,吃得津津有味。
陸臨淵正吃著,想起自己忽然沒回音,不定江聽雨怎麼想呢,便掏出手機,想解釋一下自己方才是在煮麵。誰知他將微信打開,竟看見一個紅包。“發紅包幹嘛?”
“違章的罰款……”
“不用的。”
“用的用的,要不是來給我送信,你也就不會被扣分和罰款了。”
陸臨淵還是不肯領,直接將紅包刪除了。
江聽雨見他半天沒有領,靈機一動,直接用支付寶給他轉了賬。
陸臨淵收到提示,又還了回去。
江聽雨不氣餒,又往他的手機卡裏充了話費。
陸臨淵照樣收到提示,也往她的手機卡裏充了值。
江聽雨:“陸臨淵你住手……”
陸臨淵:“江聽雨你別鬧。”
“我沒鬧,我不想欠別人。”
“我沒覺得你欠我。”陸臨淵說得正氣凜然。但其實,他心裏想的是:我就是想讓你欠我。
相處這麼久,他明知江聽雨生活不易,又是不愛欠人情的心性。截圖給她,自然不是想要她報銷罰款,隻不過是……內心忍不住想多些牽絆。
他有些不齒自己對江聽雨的“算計”,又不是毛頭小子了,竟然還動這種心,動心就算了,還耍上了小心機。
可是,就是想跟她糾纏不清啊。相處得越久,他就想跟她相處得越深,直到她習慣他、喜歡他、接受他……
最後,陸臨淵還是沒收江聽雨的錢。
江聽雨無奈,便想著以後多送點有趣的小禮物給他。
吃完早餐,陸萬生打開院門。
退休後,他閑著沒事,就在家裏組了一個書法班,教小孩兒們寫毛筆字,不收費。
不一會兒,八個學生來齊了,齊齊向陸萬生問好,又對陸臨淵喊“大哥哥好”,而後端端正正坐著,一筆一劃地練。
陸臨淵在旁邊看著,一時有些手癢,也執筆寫了幾個字——
一身正氣,兩袖清風。
陸萬生走過來端詳這八個字,連連誇讚:“不錯,沒荒廢。”
陸臨淵恭謹道:“爺爺傳授,不敢荒廢。”
陸萬生拍拍他的肩,一臉慈愛地去指導學生了。
陸臨淵將那八個字拍下來,發給江聽雨。
江聽雨:“呀,寫得真好!”她其實並不通書法,卻覺得無論陸臨淵寫成什麼樣都好。
陸臨淵挑眉:“這麼驚訝?昨天的《伐木》,我寫得不好?”
“都好都好,”江聽雨稍作思索,“昨天的字跡清朗飄逸,今天這八個字則氣勢如虹。”
陸臨淵樂了,忍不住嘴角上揚:“江聽雨,為什麼我無論幹什麼,你總有大把的話誇獎?”
江聽雨:“呃……”
“請江聽雨正麵作答。”陸臨淵正經起來連自己都怕!
江聽雨被他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氣勢逼急了,索性頂嘴道:“你有本事優秀,沒本事讓人誇嗎?我就是有大把誇獎的話啊,我樂意誇你,你管得著?”
陸臨淵:“……”這回答分明邏輯不通,顧左右而言他,他卻莫名覺得開心。
是,管不著,她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而他,都慣著。
接下來的兩天假期,江聽雨沒怎麼再碰手機。距離考研隻有三個月,她想靜下心來好好看書。
證券開戶的兼職已經沒做了,工作流程也已輕車熟路,無需太費心思,她便將下班後的全部精力花在複習上。
她是鐵了心要考研,而且不報其他學校,就非淩城大學不可。
陸臨淵休息一天後,收到加班通知,又有一場硬仗要打。
這回,情況特殊,相當棘手——對方是個女貪官。
坐定在審訊桌前,監視器、錄像機、筆記本等皆已備齊。黃連與陸臨淵對視一眼,按下呼叫器,涉案人員很快被帶進來。
陸臨淵看見周鑫麗的第一眼,就知道這人不簡單。
雖然早就看過照片,但麵前的女人比照片還要好看許多。她很年輕漂亮,看起來不到三十歲,但根據調查,她已經四十出頭。更令人不可小覷的是,她的淡定。
作為一個走進監察委員會審訊室的涉案人員來說,她淡定得過了頭。
陸臨淵右手握筆,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輕輕搓著,這是他在專注時下意識的舉動。
黃連與陸臨淵搭檔兩年,早有默契,此時見他不說話,知道他是在思考,便也一句話不說,隻麵無表情地盯著周鑫麗,想給她造成心理上的壓力。
三分鍾過去了,陸臨淵還是沒有動作。黃連有些著急了,這人幹嗎呀,玩深沉也不必這麼久吧!
周鑫麗被兩位監察官這樣直勾勾地盯了半晌,卻沒有半分不自在,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最後落在陸臨淵身上,與之對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沒有刻意的曖昧,更沒有露骨的勾引,她隻是在對著陸臨淵笑而已,知性且得體。
“姓名。”
陸臨淵終於開口了,黃連鬆了口氣——要是再不開口,最先承受不住心理壓力的,估計就是他了。
“小麗。”周鑫麗很配合地開口。
正目視筆記本打算敲鍵盤的黃連聞言,頓了一下:周鑫麗的聲音很柔,像十六歲的少女,像四月天邊的輕雲。
陸臨淵卻沒什麼異樣,依舊直直地望著麵前的女人,重複道:“姓名。”
“嗬,陸監察官真會裝,明知故問。”周鑫麗嘴角上揚了一下,“周鑫麗。”
黃連抬頭瞥了女人一眼:“明知故問也比明知故犯強。”他可見不得有人欺負他哥們兒。
“明知故犯?是說我嗎?”周鑫麗做出一副很訝異的樣子,表情十分無辜。
“周鑫麗,1977年生。
2002年進入淩城建築工程集團分公司,在倉庫打雜。
2009年,一夜之間被提拔為辦公室主任,主抓經營。接著不斷晉升,從分公司副總經理到分公司黨委書記。
2015年4月,帶職到中央黨校學習;同年9月,被市委任命為淩城建築工程集團總公司主管經營的副總經理。”
陸臨淵將周鑫麗的底細一一道出。
周鑫麗不以為意,聳聳肩道:“恩,是我本人。”說完這句話,她的態度又認真起來,“不過,您用了‘一夜之間’這個詞,有什麼用意?刺激我,還是諷刺我?”
“不好意思,實話實說。”
“實話?子虛烏有的傳聞,哪裏就是實話了。”周鑫麗對這份控告嗤之以鼻,“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靠我自己一點一滴打拚出來的,爬得太快,有人眼紅、有人嫉妒也是理所當然。”
“周總很會爬,短短13年,就從倉庫保管員做到高級幹部,可謂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啊。”黃連抬頭道,也學著周鑫麗似笑非笑的樣子望回去,“而且,這朵芝麻花,僅有初中文化。”
文憑一直是周鑫麗心裏的刺,她漂亮,做人人情練達、做事敢拚敢闖,唯獨看不進書。而在2013年競選總公司副總經理時,她本以為自己打點好一切,對那個職位勢在必得,連慶祝宴都訂好了,最後卻被競爭對手死咬住文憑不達標,錯失了那次晉升,還在眾人麵前丟盡了臉。
雖然後來她報了成人自考,2015年拿到本科文憑後就將已經上任的競爭對手擠走了,但這事兒一直梗在心裏,成了一根碰不得的刺。
此時黃連說話沒個把門,竟意外拂到她的逆鱗。
周鑫麗情緒激動起來,朝著黃連大聲反駁道:“誰說我初中文化!我是淩城科技大學的高材生!”
陸臨淵打開文件夾,拿出一張試卷複印件:“你所說的‘淩城科技大學高材生’,是指這個嗎?”說完,他讓人將試卷送進去,放到周鑫麗麵前。
黃連本還沾沾自喜能夠讓周鑫麗露出破綻,沒想到陸臨淵一聲不吭的,居然早把證據拿到手了!
周鑫麗瞟了一眼試卷,漫不經心道:“沒錯,這是我參加成人自考的其中一科試卷,有什麼問題嗎?”
“這不是你的試卷。我已經找淩城書法協會的會長程老先生鑒定過,試卷上麵的字跟你現在的筆跡完全不一樣。”
“這有什麼奇怪?兩年過去了,我閑來無事練字,落筆方式當然不一樣了。”
“所以,這份試卷是你自己所答,而不是找了槍手代考?”
“當然。我對學業是很嚴謹的,黨也要求我們實事求是,我作為光榮的黨員,怎麼會找人代考?陸監察官,我可以控告你惡意揣測!”
“出去後,你想控告我請隨意。但現在,你必須回答我下一個問題。”陸臨淵指指周鑫麗麵前的試卷,“為什麼牛頭不對馬嘴的答案,得了滿分?連空白處都給了分?”
周鑫麗卻不見半點慌張,反而笑了:“這個問題是我的問題嗎?評卷老師心善,非要給考生打高分,我有什麼辦法。”
“問題就出在這兒,為什麼評卷老師非要給你打高分,而且隻給你一個人打高分。”
“那我也問你一個問題:為什麼評卷老師的自主行為,要我做出解釋?”周鑫麗做出委屈巴巴的樣子,“你問我,我問誰去啊?陸監察官你不要欺負我好不好嘛……”
陸臨淵不為所動,取出一張名片,放在黃連麵前。
黃連定睛一看,瞬間會意,朝著周鑫麗笑道:“要不,我打電話幫你問問淩城科技大學的王永海校長?”
周鑫麗咬緊牙根,臉上的笑容快要維持不下去。
她明白過來了,陸臨淵早就知道她和王永海的交易。而之所以“惡意揣測”她找了槍手,就是想提前讓她自己保證是本人參考、作答,斷了她將黑鍋甩給槍手、說槍手和王永海有關係這條路。
見周鑫麗無言以對,黃連得意起來,並深深為自己的搭檔陸臨淵感到驕傲,簡直想請他下館子、拜師學藝!
陸臨淵將自己帶來的資料,推到黃連麵前——出於證據安全的考慮,在進審訊室之前,這些資料是不能對任何人泄露的,包括搭檔。而此時,他已經撕開了本案的口子,接下來就可以由黃連跟進了。
翻了翻陸臨淵推過來的資料,黃連心中有數了,沉聲問道:“周總,貴公司的總經理梁學兵,與你是什麼關係?”
周鑫麗重新打起精神,她已經失去王永海這一條防線,不能再失去梁學兵。
“梁學兵是我的直屬上司,他是總經理,我是副的。”
“你們的關係怎麼樣?”
“很不好。有件事我跟他都心知肚明——我一直想轉正,將他取而代之。”
黃連挑眉:“哦?很不好嗎?那為什麼他的老鄉王永海要給你打高分,他不攔著點兒?讓你拿文憑、往上升,這不是給他自己增添絆腳石嘛?”
“這我怎麼知道?也許他們倆關係不好,所以王永海不會聽他的,反而樂意幫我。你知道的,同一個鄉裏出來,總是難免攀比,梁學兵混得那麼好,王永海想給他添堵也是情理之中。”
“好,先不論他們倆關係怎麼樣,但根據我們掌握的證據,你和梁學兵的關係可不一般呢。”說完,黃連抽出一張照片,上麵郝然是周鑫麗和梁學兵正深情相擁,梁學兵甚至將頭埋進了她的頸窩,無比曖昧。
“這照片是假的!肯定是PS合成的!”周鑫麗看見照片,忽然激動起來。
“我們技術科的同事已經檢測過了,照片是真的。”
“那我要控告你們跟蹤偷拍、侵犯隱私權!你們知法犯法!”
“出去後,你想控告我們請隨意。”黃連學陸臨淵之前說過的話,接著道,“但現在,你必須回答我這個問題:你和梁學兵,是否存在比擁抱更進一步的行為,是否建立了不正當男女關係。”
猜到周鑫麗肯定會說“不存在、未建立、隻是擁抱而已”,陸臨淵心底歎了口氣,恨不得揍黃連一拳——問這麼籠統的問題,得到的肯定會是否定答案啊,而且擁抱就已經很嚴重了啊!而在揍二愣子之前,他得先把正題拉回來。
“周鑫麗,請問,你為什麼會與有婦之夫梁學兵,產生如此親密的擁抱。”
聽見陸臨淵的提問,正準備說“不存在、未建立”的周鑫麗沒話說了。原本她是想通過否認的方式,將黃連那個籠統的問題從大化小。可偏偏陸臨淵突然出聲,這樣一針見血的提問,還用上了“有婦之夫”“親密”這樣的詞,讓她無論怎麼解釋都沒辦法理直氣壯!更何況,她本身就理不直氣不壯……
周鑫麗不自覺攥緊了手心,心中恨極,卻又無計可施。麵前兩個小毛頭,尤其是姓陸的。看著嫩生生,辦案卻老練得讓人招架不住!
陸臨淵不給她思考、辯解的時間,繼續下重錘:“另外還有一件事,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
周鑫麗不搭話。
陸臨淵也不介意,接著道:“在貴公司,似乎有這樣一種傳聞:梁學兵現在的位子,是你送他坐上去的。當年,他的業績根本沒有達標,是你將自己手上的兩筆大業務轉讓給他,所以後來他對你十分感謝,也頗為青睞。”
“我是他手底下的人,我的業務當然可以算在他頭上。”轉讓業務給上司,讓上司達標、升職,日後上司便會在其他地方對此人多加照拂,這是行業內心照不宣的秘密,頂多就是弄虛作假,根本不算大事,更不算違紀。周鑫麗放輕鬆了一點,之前因激動而前傾的身子,稍稍往椅背上靠了靠。
這不經意的動作,自然被陸臨淵盡收眼底。他牢牢地盯著對麵的女人,不錯過她任何的微表情和動作,同時大腦也在高速運轉。
或許在黃連看來,他的審訊無比輕鬆,總能抓住對方每一句話中的要點,又總能一句話戳中對方的要害,但事實上,他知道自己不是天才,根本沒辦法做到運籌帷幄。
一切看起來的毫不費力,都是因為足夠努力。
嚼透周鑫麗這句話後,再結合掌握到的證據和信息,陸臨淵心中有了盤算,開口道:“當時梁學兵之所以那麼順利地當上總經理,就是因為在競選前的一個月,忽然拿下了兩個大項目。所以,你承認這兩筆業務,是你談到手的?”
周鑫麗冷笑:“陸監察官可不要歪曲事實啊,我什麼時候承認那兩筆業務是我談到手的了?況且,你未免太高看我,華隆和長康這麼大的客戶,怎麼會是我一個弱女子能夠拿下的。”
聽到這兒,任黃連是塊兒木頭,也該明白問題的症結所在了。他內心得意一笑,插話道:“周總,我們可沒說那兩筆項目到底是哪兩筆啊,你怎麼會覺得我們是指華隆和長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