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暨秋渾身顫抖,定定地看著女兒,她說:“你總算說出來了,我覺得你憋了十幾年,這些話總有一天會說出來。我既怕你說出來,又總是在等你說出來!你恨我!你覺得自己為我而活是嗎,你一刻沒有停,就想回到你爺爺身邊是嗎?那裏有榮華富貴,有尊嚴有驕傲,而在我身邊,什麼都沒有,你隻能作為一個無知愚蠢的家庭婦女的女兒活著!誰都看不起你!”
阮寧想起爸爸臨死前的那句“照顧好媽媽”,她在爸爸死後的每一個深夜,總能想起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和那句話。那時因為高燒而抽搐的時候,總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但是爸爸的麵容依稀,隱約回到她七八歲時的延邊,他扶正她的帽子,說著“小栓敬禮”!
小小的她怎麼回答爸爸的?
保證完成任務。
不能死啊,不能……死。
她咬破舌頭,咬出血,爬出房間,爬到爺爺的書房,她滿嘴都是血,含淚看著爺爺。她喊他:“爺……爺,不……想……死。”
她從那一刻就知道,自己一定會活著,隻要自己瘋了,無論真瘋還是假瘋,都一定會活著。
而她的活著,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爸爸的妻子。
她的媽媽……媽媽!
“大姐……”有人叩門,門外站著一個背著一麻袋大豆紅薯的農村漢子。
快至春節,家家戶戶親戚滿堂,老實巴交的漢子來探親。
那是阮寧的小舅舅。
那個因為有了犯罪記錄,無法讀大學、無法打工,隻能回鄉務農的小舅舅。
她有一個小舅舅,她的小舅舅白淨愛笑;她有一個小舅舅,她的小舅舅聰明好學;她有一個小舅舅,她的小舅舅最愛看武打的電視劇。
門外站著的,是她十八年後的小舅舅。
黝黑粗糙,滿手繭子,滿臉皺紋。
阮寧一回頭,眼淚便掉下來了。她看著小舅舅,仿佛還是那個委屈了便要舅舅抱著舉高的孩子。
那雙渾濁的眼珠看了阮寧許久,漢子放下扛著的麻袋,擦了一把汗,木訥地看著張暨秋,有些怕人地避開別人直視的目光,嚅囁許久,才說出一句:“大姐,不要逼孩子。”
張暨秋有些憤怒,有些受傷,她碰到與亡夫相關的事,永遠不複平時的溫柔灑脫,她像一隻困獸,恨道:“你知道這個小畜生都幹了什麼嗎?她未婚先孕,還騙我說孩子爸爸是個死人!她不肯打掉孩子,不肯再結婚,要為一個死人守活寡!我上輩子造了什麼孽生下這個畜生!”
阮寧冷笑:“對,你上輩子還造了孽,所以嫁給了我爸爸!”
張暨秋指著她,說不出話,不一會兒,歇斯底裏地哭了起來:“你給我滾!我不要你這個死孩子!我養了你這麼多年,你就這麼糟踐我!對,我是造了孽,你爸跟你都是我的孽,我上輩子的債!我為了誰才匆匆改嫁,我怕誰出事才匆匆改嫁?你這個畜生,你這麼糟踐我!”
阮寧滿眼茫然地看著痛苦的媽媽,她有些後悔自己說了這些話,可是看了媽媽的眼淚,看到她為爸爸流下的眼淚,卻覺得心中莫名的暢快。她是這樣狠毒的孩子,默默跪在地上,許久,才似覺察出痛覺,失聲痛哭起來。
“不要逼她了。”張至仲輕輕拍著暨秋的肩膀,勸慰著她,可反反複複卻說不出什麼來。
暨秋哭著戳著阮寧的額頭,罵著她,阮寧擦掉眼淚,卻像個木頭人,低著頭,不吭聲,憑她打罵。
張至仲歎息了一聲。他如今麻木而蠢笨,但卻像是說著這世間亙古至今的真理,直直地抬頭重申,迎上暨秋的憤怒:“姐,不能打掉孩子。小栓不願意。”
小栓不願意打掉孩子。
我的孩子小栓不願意打掉自己的孩子。
阮寧看著張至仲,看著他渾濁的眼珠深處的包容和慈愛。
她有一個小舅舅,她的小舅舅這輩子未婚;她有一個小舅舅,她的小舅舅這輩子卻有一個放在心尖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