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無意”提起的侍官小心地觀察著陳小嬌的神情,見那人依舊隻是往常裏的神情淡然,隻是莫名覺得那人的臉龐這幾日消瘦了幾分,心道不過才幾天……多半是錯覺,不必與陛下說了;況且陛下忙著大婚之禮,多半也沒什麼時間……
於是侍官有些憐憫地望了那人一眼,簡單說了幾句便退下了。
侍官離開後,整個殿裏都空蕩蕩的,陳小嬌對著空氣看了許久,才像是慢慢回過神來。
他這幾天一直覺得胸口悶悶的,前幾日醫工關照著要喝下去的藥湯,實在是苦了些……讓他都沒什麼食欲,他偷偷倒掉了,沒有被阿徹發現。
……哦,他忘了,阿徹這幾日大概是忙著,不知道他病了吧。
他吩咐醫工不說的。
坐得有些乏了,陳小嬌扶著桌案起身來,胸悶得依舊有些厲害,他咬著牙往前走了兩步後,步子兀然頓住了。
他像是有什麼預感,倏然伸手捂住了嘴。
一聲壓抑的輕咳後,陳小嬌的脊梁微微僵滯。
片刻後,一身素白衣衫的男子走到桌邊取了茶盞,然後到了窗前,順著他倒掉湯藥的地方,麵無表情地將手裏殷紅的血跡衝散。
下次讓人準備塊帕子吧……他想。
時間從不會因著某個人的情緒加快也不會變慢,半個月過去了,眼見著明日便是皇帝娶後的大婚之禮,宮裏上上下下都忙得厲害。
唯獨館陶宮寂靜得有些冷然。
館陶宮的內宮,一室的曖昧氣息,情/事之後的男人站在垂下簾子的榻外,聲音壓抑著起伏——
“……哥哥,你若是說一個不願,阿徹立刻取消明日的婚事。”
殿裏沒有任何回應,簾子裏的人仿佛已經睡過去了。
劉徹重重地闔目,然後重新睜開,邁開步子往宮外去,“……阿徹明日晚上,不會來館陶宮了。”
一直到那人離開,宮裏依舊是一片沉寂。
直到將近半柱香的工夫過去,簾子裏麵的人影遽然顫栗了起來,身體壓抑不住地輕微抖動著,那人顫著指尖掀開身下的衾褥攥住了一條染著紅色的白帕子,猛然抽回來捂住了嘴巴,然後再壓不住地咳起來。
那聲音在空曠的心房和宮殿裏回響,一聲聲一聲聲好像要將自己的內髒都咳出來。
……若是真能咳出來就好了……就不會那麼木鈍鈍地疼了吧……那人捂著帕子想。
已經熟悉了的血腥味在鼻翼間彌漫開來。
…………
第二天大婚之禮的晚上,有人捂著帕子咳了一夜,有人差侍官將新皇後送到了別的男人床上,闔目想著另一個人,在同樣孤寂的寢宮皇榻上自/瀆。
…………
阿秋最近心裏很難過。
三個多月了。
皇上已經三個多月沒有去館陶宮了。
她覺得小侯爺最近消瘦得好厲害……總覺得風一吹就要倒下去了……人也那麼蒼白。
宮裏的人都勢利得很,今天跟她一起到館陶宮輪值的侍官,一副不情不願的模樣,竟然還把她小心瞞著的皇後兩個月身孕的事情當著小侯爺的麵說了出來。
她看見小侯爺的眸子都滅了……她看見小侯爺應是哭了,隻不過沒落淚罷了。
……就好像他沒有眼淚一樣。
阿秋一直以為小侯爺沒有眼淚的。直到今天小侯爺壓不住咳嗽將藏著的帕子捂在了嘴上——
那條三個多月前小侯爺問她要的、如今已經幾近染成了紅色的白帕子。
阿秋咬著嘴唇哽咽,卻還是沒忍住哭了。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小侯爺不是沒有眼淚,他的眼淚都成了心頭的血,然後被他一口一口地咳出來了。
“……小侯爺……您別這樣……”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可是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別這樣……別這樣……可是該怎麼樣?
她就隻能這麼看著這個人把自己身體裏的血一口一口地咳出來,像是還債一樣,把帕子染了一遍又一遍,紅過了皇上大婚那天的袍子。
阿秋哭得喘不過氣來。
“……別哭,我還沒死呢……”
那人素白卻微涼的手輕輕撫著她的額頭。
阿秋掙紮著爬起來:“——我要叫皇上來——我不聽您的——”
“……別去……”
小侯爺衝著她搖頭,“……皇後在養胎,你別去擾他……”
阿秋仍是哭:“——您都這樣了——!您都咳血了!——我要去與他說——!”
“……你若告訴他,我就救不回來了。”
小侯爺輕輕地歎氣。“阿秋……”
“——我不告訴他您咳血了——我便說您想見他還不成麼?!”
阿秋卻再壓不住難過,站起身來便往宮外跑了。
出了館陶宮的宮門,阿秋直奔著未央宮的方向便去了;她轉身離開後的一會兒,一個衣著華貴的女子在一眾宮女侍官的隨侍下,不急不慢地進了館陶宮。
若是阿秋在,一定認得出那女子,便是如今宮裏風頭最盛身懷六甲的皇後田氏。
而那端莊妍麗的田皇後,卻在望見館陶宮的題字時,臉上劃過一瞬間的猙獰——
……她知道,就是這裏麵住的那個人,讓她成為大漢的皇後卻要在一個變態的惡心的男人身下承/歡,讓她明明受天下女子豔羨卻連自己傾慕的少年皇帝夫君一麵都難見,讓她為了所謂家族使命不得不懷上她最厭惡的人的孩子。
她恨這個人——!
“……你們都在外麵等著,我自己進去就行了。”
陳小嬌默然地坐在桌案旁,盯著手心裏的玉扳指發呆。
……他的皇後,已經有兩個月的身孕了……
……三個月未再相見……自己最後還是賭輸了嗎……
真不甘心啊…………
陳小嬌將懷裏的錦袋拿出,顫栗著指尖打開,裏麵那張被自己摩挲過了許多遍的黃色符紙落了出來。
陳小嬌望著那符紙呆愣了許久,直到胸腔一陣悶痛。
這一次他沒有壓抑,任那口血直直地咳出來,濺在那黃色的符紙上,然後那紅色的痕跡再消失不見。
省得自殘了……陳小嬌想。
他拿著那張符紙去了桌案前,提筆在那符紙上寫下兩個篆字,那兩個字便像之前的血跡一樣,消失在了符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