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3:我和丁巴達吉(1 / 3)

後記3:我和丁巴達吉

下午4點鍾,工作的熱情已經消失殆盡,距離黑夜的來臨卻尚有幾個鍾頭。我不想在太陽落山之前開始飲酒。於是我走出家門,打了一輛的士,來到八角街一家叫做阿萊夫的酒吧。我挑了一個靠窗戶的位置坐下,點了一杯咖啡。

冬天的拉薩,遊人稀少,朝聖者卻如同潮水一般湧進了這個城市,湧進了八角街。我望向窗外,看著那些站起來又趴下,趴下去又站起來,用自己的身體在丈量這條街道的人群,心中不禁一動。

約莫也就是一刻鍾左右的時間,酒吧裏進來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他先是走到裏間轉悠了一圈,又走了出來。看了我一眼,對我說:可以坐在這嗎?我想看看轉經的人群。

我環顧四周,發現周邊靠窗戶的位置都被人占了,於是點頭。

他一邊坐下,一邊說謝謝我。

他點了一瓶啤酒。這讓我有些不安。看著他舉起酒杯大口的暢飲,更使我有些落寞。我拿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才下午4點半。

時間還早。離7點鍾還早。想到7點鍾《新聞聯播》開始時,我就可以回到家,坐在沙發上,和坐在對麵的這家夥一樣,心安理得的痛飲,我不禁有些向往。更是期望這幾個小時快點過去。

於是我主動搭話,和坐在我對麵的那家夥聊了起來。

我問他:來旅遊?

不。在這裏工作。他說。

哦。和我一樣。我隨即問道:幹什麼工作?

......寫作。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答道。好似這兩個字有千斤之重。又好似為吐出這兩個字感到羞恥。

我聽到這回答,一下子來了興趣。我在拉薩生活了10年,一向聽聞在拉薩有很多搞創作的人,混同在拉漂的隊伍裏,白天打工,晚上創作。要麼是白天創作,晚上打工。偶爾也去大昭寺前麵和藏族人一起磕長頭。但是他卻是我第一個親眼遇見的這樣的人。我一直對於和靈魂相關的事務不太感興趣,又大略知道所謂的藝術家,或者大多數的拉漂,都是一群和靈魂死較勁的人,所以我將身體稍微前傾,跟他進一步攀談起來。

我說:太好了。我雖然不寫作,但喜歡閱讀。能不能給我講講,你都寫些什麼?

他望了我一眼,似乎是被我眼神中的真誠所打動,便回答我道:主要寫短篇小說。實際上,可以說隻寫短篇小說。

哦。我哦了一聲,但同時覺得有些失望。因為我一向隻看大部頭的長篇小說,短篇小說還真沒讀過幾個。

為了讓話題繼續下去,我開始搜腸刮肚的回憶我所有讀過的短篇小說,忽然想起了契柯夫的《萬卡》。

我說:短篇小說,我讀過契柯夫的《萬卡》,覺得很不錯...。

我這話剛一出口,他似乎立馬就來了精神,馬上回嘴道:經典!那是真正的經典!用怎樣的語言去讚譽也不過分。

他旋即又補充道:契柯夫的每一篇作品,都值得一讀再讀。每一篇都非常好。...。我希望有一天,在我有生之年,也能寫出1篇那樣的作品。把平凡的生活寫得如此優美而充滿淡淡的哀傷...。

我說:為什麼一定要哀傷呢?

他說:請注意我說的不是哀傷,而是淡淡的哀傷。

我說:這又有什麼區別呢?

他說:淡淡的哀傷,在我的理解中,應該是介於歡喜和悲哀之間,是人類情感最恰當的一種狀態。無論是歡喜還是悲哀,都過頭了,都虛假而不可靠。隻有淡淡的悲哀,才可以使人保持清醒的理智和淡定的靈魂。...。

他一說到靈魂,我就立馬發懵了。我可不想跟一個陌生人談靈魂。實際上在這個唯物主義之風吹遍大地的幸福國度裏,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有靈魂。於是我打斷他道:那麼除了契柯夫,你還能給我推薦其它一些寫短篇的高手嗎?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國內的,你可以看看張愛玲和汪曾祺。國外的,你可以先看看雷蒙德.卡弗以及約翰.奇弗。

我們的談話中斷了片刻,然後我又問他道:那你為什麼會選擇寫短篇小說作為你的職業?

他喝了一口啤酒,然後笑了出來。說:這就一言難盡了。

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機,說:我有的是時間。你不妨慢慢講。我倒是很有興趣了解一下。

他於是給我講起來。

他說其實他現在說自己的工作是寫小說,還不如說現在自己沒工作。他來拉薩也有近5年了。之前是公務員,有一份穩定的收入。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生活在某一方麵不對勁。起先他也不寫小說,隻是喜歡看小說。後來小說看多了,便嚐試著開始自己寫。後來寫著寫著,便覺得喜歡上了這個事情,想著要是能專門寫小說就好了。這個念頭在腦子裏生了根,便又琢磨起自己工作上的那些事來。仔細的一想,真覺得自己工作上的那些事情,全是些無足輕重的事。他說,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嗎?我的意思就是我開始覺得我工作上的那些事,根本都是些和人生一點也不沾邊的事。後來我又想了想,假如我也不去想這些,就是竭盡全力的把我的工作幹好,幹到我死為止,我又能得到些什麼?升職?發財?住更大的房子?可是一個根本的問題就是:就算我得到了這些又能怎樣?難道人的一生,就是僅僅為了吃得更好,穿的更闊氣,住的更舒適,在社會上得到更多的虛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