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李吉甫
團魚土真是一塊風水寶地,不僅讓一百多年前的風水先生看中了它,就連不信風水的鋼鐵元帥也選中了它。其實選中在團魚土建立煉鋼爐也是一種必然,縣委決定在全縣修建四個土法煉鋼爐,因麻柳灣的的名氣很大,自然就決定在麻柳灣的地盤上修建一個煉鋼爐,而團魚土魚腦殼上的石骨紅紅的,很有些像鐵礦,做決定的人就認為這個團魚土與鋼鐵有緣。要修煉鋼爐就得先修一條簡易公路,以便運礦石時方便,而團魚土則是麻柳灣離雙橋鎮最近的一塊土,建爐地址自然非團魚土莫屬了。一切都是土法上馬,公路測量和放線是由李吉甫這個土專家來幹的,這段公路沒經任何人指點,全鄉男女勞動力一夜之間就把公路修成了,那辦法土得來不能再土:挖高填低,平整土地。八字方針作指導,一段公路也就這樣誕生了!
接著要建一個土法煉鋼爐了,鄔韶九把任務交給了他的親戚肖銀山,讓肖銀山帶著一批石匠建煉鋼爐,肖銀山著實嚇了一大跳,他連煉鋼爐是什麼模樣也不知道,不但沒看過,甚至連聽也沒聽說過。肖銀山驚惶失措地望著堂舅子,推辭說:“我從來沒幹過,你還是另選高明吧!”
堂舅子鄔韶九立刻滿臉不高興了:“和尚都是人做的,誰幹過大躍進?誰修過公路?現在不是都幹起來了嗎?幹,我相信你能成為一名土工程師的!”
肖銀山不敢違抗堂舅子的旨意,隻得乖乖地聽從堂舅子的安排,認認真真地當起了土工程師,指揮一批人修建土煉鋼爐。聽從肖銀山指揮的全是一批地主分子、富農分子和反對大躍進的落後分子,馮大漢、錢知發和唐老八也在其中。
唐老八心裏倒很踏實,他聽林克升那次在鬥爭大會上一分析,覺得自己還真的是在反對大躍進,他唐老八的確是對大躍進不滿。他最看不起的就是口是心非的人,明明自己對大躍進不滿,卻還要說自己擁護大躍進,林克升就是這樣的人。
唐老八是真心樂意在這裏修煉鋼爐的,這裏離家近,隨時可以回家看看婆娘孩子,林克升簡直幫了他一個大忙。
錢知發是認真接受勞動改造的,他那天從高板凳上栽下來,隻不過是中了暑,在醫院裏很快就醒過來了,他對誰也不怨,自己是富農分子,就該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地接受改造,這也是為兒孫著想。隻要兒孫們沒事,他當牛做馬為兒孫們積點德又未尚不可。錢珊珊對蘇子全說:“蘇支書,我來替我保保幹苦工行不行?”
錢家對父親的稱呼很特別,稱為“保保”。
蘇子全搖頭說:“不行,這是上麵規定的,不能頂替。”
錢知發看著淚花滿麵的女兒,安慰說:“娃兒,你放心,人老骨頭粗,正好幹活路。我這把老骨頭還散不了架!”
彭幺叔本也該去幹苦工修建煉鋼爐的,但他堅決不去。蘇子全曾口頭通知彭幺叔,要他去修建煉鋼爐,彭幺叔將手一搖說:“爬爬爬,隔壁子泡茶!你要黃青蛙死,麻青蛙總得脫一層皮!彭幺叔不去,就是不去,你到鄔書記那裏去告我嘛,嘿!有的人自己的屁股都在流鮮血,還想給別人醫痔瘡?嘿嘿!”
彭幺叔劈裏啪啦說了一氣,就像一串機關槍子彈射向蘇子全,話裏半是挑釁,半是威脅。蘇子全被激怒了,也擺起了資格:“我看你有多橫?美國鬼子算是世界上最橫的歪人了,老子也把他打得屁滾尿流!”
彭幺叔不慌不忙地說:“彭幺叔打日本鬼子的時候,你娃娃還在你老漢的腳筋裏頭呢!”
彭幺叔的話說得有些玄乎,彭幺叔到底打沒打過日本鬼子,隻有天知道,可蘇子全打過美國鬼子卻是千真萬確的。
蘇子全冷笑一聲說:“你先長的眉毛沒有後長的胡子硬,隻不過資格老些!”
蘇子全丟下這句話,便到鄉裏去反應彭幺叔的事了,但鄔書記沒有表態,彭幺叔算是逃過了一劫。
石匠肖銀山苦苦想了大半個晚上,終於想出了煉鋼爐的模樣:圓柱形,高四丈八尺,離爐子四尺高處安裝爐橋,爐橋要用六尺長的鐵棒,鐵棒應該有拳頭那麼粗,爐橋共十根,煉鋼爐的腰身應該有一丈二尺大,把礦石和廢鐵放進爐裏煆燒後,鋼水從爐橋裏流出來,凝固後就成了鋼鐵。肖銀山是從土糖房裏熬糖獲得啟發而產生的靈感:糖水凝固後變成糖,鐵水凝固後自然就該變成鋼鐵了。肖銀山為自己的設計而高興,原來煉鋼爐的設計竟是如此簡單,原來當土工程師是如此容易!他把自己的構思告訴了堂舅子書記鄔韶九,鄔韶九聽完,大聲叫好:“好,這就是煉鋼爐!我沒看錯人,我絕不會因為我們是親戚才叫你擔此重任的。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古人都能做到這一點,我們共產黨人更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就這麼幹,好!”
肖銀山對舅子書記的話聽得似懂非懂,但有一個字是聽懂了的,那就是:好!肖銀山開始修建煉鋼爐了,用石頭和磚塊,還有石灰,方法是土的,材料也是土的,人更是土頭土腦的。
團魚土成了麻柳灣的一個風景區,每天都有不少人來這裏觀看,看那個圓柱形的煉鋼爐一寸一寸地往上長,石頭和磚塊源源不斷從公路上運來,煉鋼爐旁邊還要修石梯,石梯旁邊還要修石欄杆,還真有點看頭。麻柳灣的娃兒們每天都在煉鋼爐旁圍成了一個圈子,這個走了,那個補上,不到天黑,這個圈子是不會散的。肖銀山得意時會忍不住吼出幾句石匠號子,又會引來一些人的駐足而聽。
煉鋼爐象是從土裏綻出來的一朵蘑菇,一天一天往上長,越長越高。這天上午,修煉鋼爐的苦工們幹了一陣活,該歇息了,麻柳灣的幾個人聚在一起,喝著水,擦著汗,閑談著,個個愁眉苦臉,怨聲四起,這活路真的太累人了。馮大漢喝足了水,喘著粗氣,小聲罵道:“蘇子全這個屁股蟲,屁眼心心都是黑的。”
肖銀山接著馮大漢的話尾子罵道:“我看他蘇家三輩人都是男盜女娼,全幹缺德事!”
馮大漢來了勁,他瞄了肖銀山一眼,小聲提議說:“喂,肖石匠,跟你那個舅子書記打個招呼,不要再讓那個姓蘇的當支書了!他再當下去我們這些人都活不起來了!”
在馮大漢眼裏,隻要肖石匠給鄔韶九發句話,蘇子全那個支書就肯定完蛋了。那次鬥爭大會,眼看他已無路可走,他立刻把肖銀山牽扯進來,鄔書記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事後,肖銀山非但沒有怪他,反而與他的關係更親密了些,那台打穀機本身就是肖銀山搬出來拆散了的,肖銀山取了那根鋼軸做鑽子,馮大漢則要了那個齒輪滾子,肖銀山是主犯,好漢做事好漢當,他為什麼要害怕呢?肖銀山最高興的是:馮大漢當著那麼多人的麵揭開了他和鄔韶九的關係,威風凜凜的鄔書記原來竟是肖石匠的舅子,全鄉人從此都知道了這層關係,他連感激馮大漢還來不及呢,怎麼會恨馮大漢呢?肖銀山不假思索,衝口就說:“我早就想弄蘇子全這個龜兒子了!”
馮大漢見肖石匠和他的想法一摸一樣,好生高興,就掉頭問錢知發:“錢大叔,我們一齊來弄蘇子全,你參不參加,把他狗日的弄翻!”
錢知發苦笑一下,搖頭說:“我的成分高,隻吃得補藥,吃不得瀉藥了,不敢跟著洋人造反!”
馮大漢不免有些失望,又問唐老八:“唐八哥,你參不參加?”
唐老八也搖頭:“我是占客方,不方便管這件事,我當上落後分子,是林克升幹的事,與蘇子全無關,冤有頭,債有主,我總不能提起豬腦殼找不到廟門吧!”
唐老八一番話說得入情入理,滴水不漏,這讓馮大漢更加失望了,馮大漢輕輕歎了一口氣。
一個人倏地走過來,大聲說:“我參加,我不怕那個姓蘇的娃兒!”
說話的是彭幺叔,彭幺叔的突然出現,幾個人都吃了一驚。這個彭幺叔真有些神出鬼沒,高深莫測,要他來修煉鋼爐的時候,他死活不肯來,沒要他來的時候,他卻不請自來。
馮大漢突然間有了同盟軍,當然歡迎,立刻就說:“彭幺叔,有了您老輩子的參加,肯定有辦法把蘇子全這個龜兒子弄翻!”
彭幺叔朝幾個人招了下手,低聲說:“我有一個好主意,保證讓那姓蘇的娃兒不死也得脫層皮!”
幾個人都對彭幺叔的話有了興趣,幾顆頭棚在一起,神秘兮兮地交談著。他們正談得興致勃勃時,一個人閃了過來,朝著他們詭秘的一笑。
幾個人的談話嘎然而止,幾顆棚在一起的頭迅速散開了。那個人是劉木匠,劉木匠見眾人說話躲著他,頓時滿臉不高興,悻悻地走開了。劉木匠是蘇子全的大舅子,也是蓮蓮的哥哥,是麻柳灣赫赫有名的鍾媒婆的兒子。劉木匠就在離煉鋼爐不遠的工棚裏幹活,他在做一個碩大無朋的風箱,那是為煉鋼時增加火的威勢而專做的,要大戰鋼鐵,這風箱是必不可少的。劉木匠不屬於做苦工的落後分子,他是鄉裏指定的技術人員,有特殊身份,他做工的地方是一個敞篷大屋子,裏麵有幾張高板凳,兩個木馬,全部家當就是如此。劉木匠的手藝雖然不高,但脾氣卻不小,處處以大匠人的身份自居,他幹活的速度特別慢,自稱是“慢工出細活,三天砍個牛拐角”。有一次馮大漢請劉木匠去家裏幹活,活兒是做一個蒸飯用的木甑子,一般木匠做一個木甑子需要一天的時間,可劉木匠卻整整用了兩天半時間才完成任務,馮大漢用那個新甑子蒸了滿滿的一甑子紅苕幹飯,劉木匠卻獨自一人毫不費力地把那一甑子紅苕幹飯吃完了,那甑子也算小巧得可以。馮大漢為此算了一筆帳,兩天半的工錢加上夥食費,足夠可以從市上買回兩個甑子,馮大漢背地裏跳著雙腳罵劉木匠:“狗日的黑心蘿卜,整得老子豆腐換成肉價錢,哪個敢再請劉木匠做活路就是屁股蟲,老子非牽白牛爬他的媽不可!”馮大漢背地裏不知放過多少劉木匠的爛藥,劉木匠恨馮大漢也恨得咬牙切齒,兩人從此便有了過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