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樞機輕輕搖頭,“你不信嗎?我勸你,還是忍耐些的好。不過是磕個頭,可比丟了性命強得多。”
“無恥妖孽!閉嘴!”那少年大概是自小就被人趨奉慣了,哪裏受過這般委屈,滿腔怨憤無處發泄,隻是更下了狠手抽那幾個捕快。景衫薄深惡這些作威作福的禁衛軍,目中寒光陡盛,“殺過沒有!”
那少年被嚇了一跳,險些從馬上跌落,他揚起馬鞭指著景衫薄,“自然殺過!小爺、小爺闖蕩江湖,還能沒殺過幾個人嗎?”他說著就做出一副很英武的樣子看身後那幾個夥伴,“你們說是不是?”
這些少年看來也是橫行慣了的,一個個都擺出無比張狂的樣子在馬上笑得東倒西歪,“殺過!爺幾個都殺過!你敢怎麼樣啊?”
還有的瞪著景衫薄,“瞧他那樣!分明是個小鬼,還敢跟爺充大!”
“殺過又怎樣,你還真敢殺了爺幾個不成?”
“娘兒們似的!居然刺個燕子!”
哄笑四起,遠遠夾著一聲聽不清的歎息。
風輕雲遠,野曠天低。此時,已是日暮。
日暮鄉關何處是?隻把黃泉做故鄉。
黃泉,豈不是每個人的故鄉。
劍已出鞘。
寶劍出鞘,例不空回。可這一次,潭影卻沒有帶走任何一條命。
因為景衫薄一出手就後悔了,他劍風掃過,立時便覺出這些少年個個都是虛張聲勢,沒有一個是殺過人的。
潭影是嗜血的利器,他是殺人的行家。嗜血的利器遇到嗜血的人,殺人的行家遇到殺人的手,那本是一種興奮,一種恢弘,一種以殺止殺的仁德,可是如今,卻已變成了一出鬧劇,一場笑話,一個無可挽回的錯誤。
他想撤劍,可是,他學的本就是隻進不退的劍法,他想收手,從來都隻有來不及。
劍出鞘,能否收回來,幾時收回來,早已不合劍客的想望。這本就是每一個學劍的人的悲哀,也是每一個殺人的人的悲哀。
所以,景衫薄隻能將他的劍偏上幾寸,所以,這一次的血花不在心口,所以,他總算留下了幾條命。
七名少年,俱是白袍銀甲,七朵血花,俱是開在肩胛。
白衣上的血,豈非正和雪地裏的梅一樣。
景衫薄收劍,掠入飛花的槐樹,在疏影清輝中躺下來,抬頭望著初升的新月,目光突然變得溫柔,他對自己很滿意。
日落無情,月出無聲,花落無語,劍起無魂。
落花劍法,一擊必殺,出劍就絕無活口,今天,他卻生生搶出七條人命來。這不得不說,是他的驕傲。
“公子劍法又精進了,可喜可賀。”晉樞機也坐在了槐樹下。
隻有那銀甲少年,瞪直了一雙眼睛看著景衫薄,再要提氣用力時,一條右臂竟已全無知覺,原來是真的廢了,“你——”他說了這一句,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劍起必殺,劍沒無痕,好厲害。”遠處推著輪椅的老人道。
“明明已息了殺心,卻還是要了七條手臂,不嫌太霸道了嗎?”坐在輪椅上的老人歎息。
“正因落紅無情,才有寸寸相思。落花劍法,刀劍雙殺。起手之威盡刀法的沉勇,變化之勢卻奪劍法的靈秀。他小小年紀就能寓剛猛輕捷於一,融拉捭開闔於縱橫起落間,一劍七殺,招招致命,這殺手無桓的至高劍意至少已領悟了七成,假以時日,必定不可限量。”推著輪椅的老人輕聲讚歎,“可惜——”
“可惜什麼?”連晉樞機也忍不住去問。
“可惜,他固然天賦異稟,卻終究年紀太輕。雖說是天縱其才,但出手無情不留後著,總嫌太過狠辣。須知,持而——”
景衫薄本來隻是低著頭把玩那隻掛在劍首上的雕木燕子,聽他說到這裏,卻突然笑出聲來。他原是精巧玲瓏的五官,奈何輪廓太過鋒銳冷峻,性子又高傲孤絕。如今這一笑雖帶著幾分譏誚,卻偏多了幾許任性的孩氣,那表情正像不屑家長騙孩子說不睡覺就要被惡鬼抓去,固然可氣,卻也著實可疼。
“你笑什麼?”大悲大師忍不住問他。
景衫薄麵無表情,不發一語,月華之下,眸色清寒。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四歲到十四歲的夜,總有一個人,靜靜握著他的手,溫柔看他眼上燕紋刺青,輕聲喚他最喜歡被念的名字,聽他一遍遍吟誦,“功成身退,天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