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不應聲,跟在皇上身邊幾十年,什麼時候該接話,什麼時候不接話他心底有數,要是拎不清,也不會在仁和帝跟前伺候了幾十年。
“宣她進來,我倒要看看她想說什麼。”
公公應聲稱是,悠悠退到門口,召來一個小公公囑咐了兩句又退回仁和帝床榻前,恭敬地不說話。
黎婉接到皇上召見的旨意,整理好衣衫,抬首挺胸去了昭陽殿。
仁和帝坐在前殿,麵前放的折子全是彈劾秦牧隱的,其中列舉了數條罪證,仁和帝倒想看看,黎婉來想說什麼。
黎婉目不斜視,給仁和帝行了全禮,“臣婦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黎婉跪在地上,手撐著身子,低著頭。
“來人,給秦夫人賜座。”
“謝皇上隆恩。”黎婉不卑不亢,從容落座。
仁和帝稍微瞥了她一眼,這時候,外邊的人傳皇後來了,仁和帝醒來後皇後一直在跟前伺候,今早還是仁和帝強行讓她回去休息她才走了,聽到宮人的通稟,仁和帝臉色稍霽,“讓皇後進來吧。”
皇後手裏提著食盒,注意到黎婉也在,微微詫異,笑道,“今日你怎麼入宮了,上次你向我請教的那幾腳針線我現在也沒想起來,好些年不做針線了,都忘了。”
黎婉笑了笑,恭順道,“臣婦愚鈍給皇後添麻煩了……”
她並未向皇後討教過針線,皇後怕是想緩緩氣氛,黎婉臉色愈發柔和起來,與平時對著老夫人的口吻道,“臣婦最近練字遇到了瓶頸,今日走得匆忙,改日有空了還請皇後指點一番。”
皇後娘娘才智雙全,最擅長書法,黎婉沒有騙她,她最近臨摹王羲之的字,總覺得不對勁,秦牧隱不在府裏,她找不到可以請教的人。
仁和帝因著黎婉一番話,臉色好看了些,練字能平心靜氣,她不是浮躁之人。可視線落到一疊折子上,臉色又變得難看起來。
“不知道秦夫人見朕有何事?”他關押秦牧隱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北延侯府聽到了風聲實屬正常。
黎婉想了片刻,語速極慢,“侯爺好些日子沒有回府了,上一次臣婦見著侯爺還是天氣轉涼了臣婦來宮裏給他送衣衫,結果入宮的時候一位寶公公拐著彎引臣婦獨自去皇後寢宮,說皇後娘娘召見,之後侯爺擔心臣婦親自送臣婦回府……”
黎婉說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仁和帝聽得不耐,卻也沒有阻止。
“侯爺說皇上的情況離不得人,那日回府已經很晚了,他沒有吃飯就出門了,臣婦擔心他卻也知道他是為了照顧皇上,臣婦不能說什麼,可是今日聽到外邊傳的消息,臣婦晃神了許久,侯爺忠心耿耿,之前一直沒有官職但他為皇上出生入死,當時南下回來滿身的傷養了好幾個月才好,這件事你們怕都不清楚吧……”
皇後將食盒遞給宮人,在一側的椅子上落座,秦夫人真是個妙人,不直接說官員彈劾秦牧隱的事而是往秦牧隱之前種種開始,皇上對北延侯府本就覺得虧欠了,她一說,的確事半功倍。
黎婉繼續說著,表情也變了,“侯爺傷勢很重,剛開始臣婦怕得不敢給他上藥,因為不想老夫人擔心隻說受了傷,現在老夫人都不清楚侯爺當時傷得多重,平時臣婦給老夫人請安,老夫人還安慰臣婦說侯爺在宮裏當值沒有生命危險,叫臣婦不用擔心。”
“皇上……”黎婉語聲一頓,“侯爺的意思臣婦還是明白些的,老夫人年紀大了,侯爺的心思不過是想常回家陪陪老夫人,因著敬重您,您給的官職差事再讓他為難他都不曾推卸,第一次他離京回來受了傷,和靖康王南下也受了傷,可是差事都辦得好,再有,兵部的事情,皇上您不喜歡後宅之人過問朝事,臣婦明白……”想起秦牧隱一直以來的艱辛,黎婉聲帶哽咽,淚光閃閃,“侯爺哪次不是冒著生命危險,有些事,侯爺不想與皇上您說是清楚君臣知道,臣婦懂的道理少,皇上還記得上次您暈倒的事情嗎?”
仁和帝明白黎婉的意思,她不過想引起他的同情,可是他找不到話反駁,的確,有什麼為難的事他都交給秦牧隱,他不是王爺,在京中沒有官職看事情更有見地,仁和帝聲音軟了一分,“記得,怎麼了?”
當時禦史台的人彈劾他在宮門外逗留,說他知道宮裏出了事想逃避責任。
“當時有人給侯爺傳了消息,侯爺火急火燎地往宮裏趕,之後,侯爺與臣婦說他覺得奇怪,皇上出了事該是找太醫,為何先告訴他,皇上,宮裏的彎彎繞繞臣婦不清楚,隻知道,當時侯爺進了宮守著您,之後到的太醫宮女太監也有可能是大臣們見著您暈倒在侯爺跟前,他們會做何感想?”
仁和帝真不知道有這件事,可也敏銳察覺其中有事,旁邊的太監目光變得奇怪,咳嗽了兩聲,仁和帝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目光冷了下來,“你的意思,當日朕有難,他見死不救?”
他出了事,秦牧隱最先得到消息竟然畏首畏腳不敢入宮,他真出了事可不就是被秦牧隱拖延了?
黎婉不料仁和帝會想到這方麵,頓了頓,“皇上為何不想想,宮裏離北延侯府遠,消息到了北延侯府太醫院都沒收到指令卻傳到了侯爺耳朵裏,皇上,侯爺得知了消息首先就派人去太醫院請太醫,他不進宮正是為了證明他的清白,這次的事情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嗎?”
上一次,秦牧隱猶豫,皇上絲毫沒有懷疑他,這一次,秦牧隱緊隨其身的貼身伺候換來牢獄之災,不等仁和帝開口,黎婉繼續道,“皇上,臣婦懂的道理不多,隻知道,北延侯府有世世代代的爵位,臣婦想要侯府平平安安,老夫人的心願也是,京城裏的世家多,沒有在朝為官或是謀了一份閑職的侯爺,伯爵也不少,北延侯府,需要侯爺這般拚命嗎?”
仁和帝回味過來黎婉的意思,暗指他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呢,說得隱晦,仁和帝也聽明白了,細細一想也是,兵部尚書,禁衛軍正統領,秦牧隱都曾拒絕了,可是領的差事皆是凶險的事,北延侯府吃穿不愁,又有爵位,他對北延侯府的恩寵可以庇佑他們一生,秦牧隱的舉措犯不著。
“牧隱娶了你我還替他惋惜了,現在看來,你們兩還真是登對。”秦牧隱的性子太過冷清,對誰都一副不上心的模樣,黎婉的一番話下來,身為帝王他都無話可說,何況是秦牧隱,想到秦牧隱被黎婉辯駁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不禁好笑,一笑,心裏的陰霾都散了。
推了推桌上的折子,吩咐身後的公公,“給秦夫人看看彈劾北延侯府的折子吧。”
黎婉有句話說得不對,後宮不得幹政,後宅之人他雖然不喜卻也不會阻攔。
黎婉將折子拿在手裏,並未翻看,隻是臉上露出的疑惑,“皇上,臣婦不知道這折子裏寫的是什麼,隻看這位禦史台的石大人便覺得是個精明人,侯爺出了事,承王真要是侯爺的朋友就不該縱容手下的人雪上加霜,巴巴地寫了一疊狀紙,侯爺得知後跟承王翻臉了他很高興嗎?”
仁和帝麵露不喜,皇後坐在一側一直未說話,她覺得黎婉說出這句話絕不是為了惹怒皇上而是意有所指。
“朋友是朋友公務上的事怎麼能混為一談,一介婦人,照你的說法,承王和牧隱走得近,禦史台的人就該恭維著牧隱?那樣,朕也不敢讓承王管理禦史台,朝堂還有何風氣可言?”他像是氣急了,說到最後氣息不穩,咳嗽起來。
公公急忙上前順著他的後背,緩過來了,仁和帝麵色通紅,再看折子時隱隱察覺出不對勁來。他懷疑秦牧隱結黨營私有一點就是為了承王,承王的性子他明白,秦牧隱出了事必是極力想辦法周旋,不會落井下石,況且,石真遞上來的折子可比落井下石更嚴重。
黎婉開始打開折子,上邊說的北延侯府的事清清楚楚,包括秦牧隱平時和哪些官員往來都列舉了出來,黎婉平靜地看了看名單上的人明。
仁和帝還在思索石真遞上來的折子,順便回想了番石真彈劾過的官員,論起來,大多在這名單上出現過,有三個四個可以說是巧合,多了,怕就是有意地以權謀私了,為了誰,下邊盯著太子之位的人隻有那麼多,一想就明白。
“皇上,臣婦知道得不多,卻也看出來了,這名單上的人少了!”
倏然,仁和帝的思緒被黎婉的語聲打亂,他蹙了蹙眉,“什麼少了?”
上邊列舉了三分之一朝堂的額人,黎婉還說少,她是擔心秦牧隱的罪名落實不了嗎?
黎婉翻開第一頁上列舉的名單,麵露不解,“皇上,臣婦對這些人沒印象,心裏疑惑,有些人家臣婦還陪著皇上去過,好比這位劉大人,當時他長子滿月臣婦送了禮,這位蘇大人,兒子成親,臣婦送了禮,這位李大人王大人,臣婦都是走動過送了禮,兩府算往來密甚的話,該還有興樂侯府,永平侯府才是,永平侯府的老侯爺祝壽臣婦也送了禮,興樂侯府的薛夫人和臣婦聊得還算開心,名單上邊為何沒有他們?還有石真大人,他邀請臣婦和侯爺過府,我們也是去過的,他怎麼不把他也說進去?”
朝堂上大臣們的私事仁和帝管不著,可是黎婉說的這幾件事他還是有印象的,論起來,上邊的名單不過是北延侯府平時的人情往來,石真其人,還真有問題。
仁和帝仔細想了想秦牧隱辦的幾次差事,除了關於戚大將軍的這件事,其他他都滿意,論起來,功大於過,至於結黨營私,北延侯府手裏有了吏部,加上爵位,黎婉說得對,犯不著。
仁和帝認為犯不著的意思與黎婉的意思不同,如果秦牧隱追逐權利,結黨營私的罪名自是跑不了,可是,秦牧隱自幼孝順,夏氏不會讓他追逐名利,況且,他如果喜歡名利,前幾次的官職都比現在的職位大,身為帝王,他對許多人少了信任,可是夏氏教導出來的孩子,他相信。
大殿裏一片沉默,隻有黎婉看著折子不時的哀歎和抱怨聲,仁和帝好笑,他算是明白黎婉進宮見他的用意了,依著他的性子,黎婉一張嘴給北延侯府洗脫嫌疑他定會勃然大怒,現在即便心中有氣,也回過神來了。
死過兩次,他對身邊的人不能理智對待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