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回【已替換】(3 / 3)

沒想到手還沒抬起,就被嶽沉檀一把拍下,冰冷的手掌覆在自己的手背上,賈無欺隻覺一陣蝕骨的寒意充滿攻擊性地往身體裏鑽。

嶽沉檀倒是渾不在意地將他的手繼續壓住,毫無波瀾道:“自然不是走火入魔,幸得師父引導,我才想通了這個道理。”說著,他兩根冰冷的手指夾住賈無欺的一根手指不住摩挲,話鋒一轉,似乎有些不滿道,“你的手怎麼這樣小?”

“還真是不好意思啊。”賈無欺原本想說的話被他這一句弄得煙消雲散,忍住翻白眼的衝動,他又道,“可幹我們這行呢,手小才吃香,五大三粗的手,哪裏幹得了精細活?”

真不識貨。

當然,這一句他沒有說出口。

“哦?”嶽沉檀似乎想到了什麼,也沒反駁,順著他的話道,“這麼說來,你的腳想必也不大。”他語氣中帶著一絲了然,“如此,你的輕功不盡如人意也尚可理解。女子小足,走路尚且困難,若要其練成上等輕功,是有些強人所難。”

賈無欺一聽,這人居然把他與裹足的女子相比,氣就不打一處來。況且他自覺習得履虛乘風步以來,輕功上已有了長足的進步,不過就在此人麵前失誤過一次,就被打上了“輕功不好”的烙印,實在令人氣憤。

他這火氣一上來,惡向膽邊生,手掌一翻,便捏住了嶽沉檀骨節分明的手,咬牙切齒道:“嶽兄,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說話很不中聽?”

嶽沉檀任他□□著自己的手,無所謂道:“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況且君子本該訥於言而敏於行,嘴上抹蜜舌燦蓮花,非君子所為。”說到這裏,他遲疑了片刻,然後道,“方才所言,莫非令你無法接受?”

見賈無欺沒有回答,他又補充道:“我所說俱是事實,若你實在無法接受——”

“怎樣?”賈無欺突然出聲,期待聽到類似“我便不提了”的話。

“我便隻能督促你勤學苦練,改變如此境況。” 嶽沉檀淡淡道。

現實永遠比想象殘酷,賈無欺狠狠捏了嶽沉檀手掌一下,氣衝衝道:“好啊,我就看看嶽兄能讓我的輕功改觀到何種地步!”

“每個人的身體條件不同,能晉升的境界也不同。你最好對自己有切實的認識,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嶽沉檀話剛說完,就覺腰側被人不輕不重地擂了一拳。

“若不是看在你中毒的份上……”賈無欺收回手,哼了一聲。

“任性。”嶽沉檀涼涼地點評了一句,賈無欺又開始磨起了後槽牙。

不知過了多久,沉香棺突然重重一顛,似乎與地麵相撞,發出了一聲悶響。賈無欺側耳傾聽,想要透過密實的棺材板打探到外麵的情況,可惜都是徒勞,除了兩人的呼吸聲和衣物的窸窣聲,他根本聽不到任何別的聲音。

“何必著急。”嶽沉檀八風不動道,仿佛現下身陷囹圄,前途未卜的人不是他一樣。

“你難道不擔心嗎?”賈無欺將耳朵貼在棺材板上,“若有人暗中使壞,咱們可能就此悄無聲息地死去。”

“死?”嶽沉檀聲音略揚,隨即道,“與你死在一處,倒也不壞。”

賈無欺聽到這話,臉上驀地一熱,可見對方說得坦然,毫不遮掩,若是扭捏起來,倒是顯得自己氣量不足了。也不知他腦中如何思量的,竟將害羞和氣量掛上了勾。

賈無欺輕咳一聲,狀似無意道:“嶽兄,我總覺得這次見你,似乎比以前健談許多?”

嶽沉檀聞言輕笑一聲,不辨喜怒:“健談?你是想說口無遮攔吧?”

賈無欺暗暗豎起拇指,嶽兄果然聰慧。

“從前被清規戒律束縛,言談舉止,無一不恪己守禮,現在想來,倒是十分可笑。”嶽沉檀冷笑一聲,“萬法本因人興,經書因人說有。與其聽從別人的言論,不若識心見性,自成佛道。若連自性都要壓抑克製,將心外求,無異於棄本逐末,愚蠢至極。”

賈無欺這才明白了他近來反常的原因,隻是這番論調,真是他內心所悟,亦或是他人有心引導?想起先前種種,賈無欺不想因為自己的隱瞞而使嶽沉檀失去了一個獨立判斷的機會,於是他坦白道:“嶽兄,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哦?”

“喜宴那晚後,我其實在龍淵山莊見過你。”賈無欺側過臉,直直看向嶽沉檀,“隻是那時你渾身覆滿冰雪,閉目不言,似乎六識皆無,對外界一點反應也無。”他頓了頓,又道,“或許這也是你們入定的一種表現?”

嶽沉檀聞言,眉頭一蹙:“你是在何處見到我那般模樣?”

“劍閣。”

賈無欺將劍閣之下的見聞逐一道來,講到劍閣下那巨大的六麵神像機關與先前失蹤的寶物緊密相關時,嶽沉檀的眼光晦暗不明:“你是說,之前失蹤的寶物都在劍閣下的山洞中找到,並且神像的機關需要那些寶物才能啟動?”

賈無欺重重點了點頭:“那洞頂亦有六爻卦象,似乎也與神像的機關相連。”

“先前我便覺得劍閣頂層所設的神像機關有些熟悉,經你如此一說,我的猜測恐怕沒錯。”嶽沉檀道,“你說六麵神像前供奉一排排石磨狀的器物,你可知那是什麼?”

“那器物造型古怪,我似乎從未在寺廟中見過。”

“那是濕婆林迦。”嶽沉檀輕聲道,“天竺國有不少教派信奉濕婆,濕婆兼具生育與毀滅,創造與破壞雙重秉性,故而呈現出奇譎怪誕的不同相貌,你看到的六麵神像,恐怕就是濕婆像。林迦乃是濕婆的象征,石盤象征濕婆的妻子,石柱象征濕婆,兩者放在一處,便有陰陽調和,生育繁衍之意。”說到這裏,他看了賈無欺一眼,“你可聽得明白?”

他這一看,倒是讓賈無欺鬧了個大紅臉。既有生育繁衍的含義,又聯想到林迦上下兩層的形狀,賈無欺能有什麼不明白,他方才一直沒吭聲,就是有些不好意思和嶽沉檀討論此事,沒想到對方還生怕他沒聽懂,特地問了起來。

“我當然比你明白!”賈無欺粗聲粗氣應了一聲,一轉話題道,“可是,天竺國的信神為何會出現在咱們這裏呢?”

“濕婆並非隻受一教供奉,西域諸多教派,都視其為主神。佛經之中,亦稱濕婆為大自在天,住□□之頂,為三千界之主。故而中原佛門不少宗派,也供奉濕婆,譬如泉州府一帶的寺院中,不乏濕婆石雕。”

“難道越歐治也信奉濕婆?可他又為何如此大費周折,非要將那六麵像建於劍閣之下?”賈無欺道。

“依你所言,劍閣之下別有洞天,機關龐雜,越歐治若隻為放置珍寶何須如此大費周章?六麵神像的建造,他知情與否,還未可知。”嶽沉檀道,“何況濕婆像向來隻有三麵、五麵像,我還從未聽聞過有六麵之說。據你描述,其中五麵在別處濕婆雕像中亦可見到,惟有觀音相的那一麵,仿佛自成一家,從未見於先前濕婆的造像中。”

“莫非那觀音相是有人刻意加進去的?”賈無欺回憶了片刻,“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六麵相中隻有這觀音相嘴角含笑,最為可親。”

聽到這裏,嶽沉檀心中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賈無欺見他若有所思,便問道:“你可是想到了什麼線索?”

“在皇家寺廟的建造中,或是奉了諭旨,或是為了討當朝者的歡心,不少工匠以當朝者的麵貌為模本,進行佛像的雕刻。譬如據武皇容貌而雕琢的龍門盧舍那佛像,以乙弗皇後容貌為範本的麥積佛菩薩像,俱是此中典範。”

“你的意思是,那觀音相,也是參照某一位皇親國戚的相貌雕成的?”賈無欺了然。

“若依你所言,那觀音現的是女相,多半是參照了某位後宮之人的相貌。”嶽沉檀分析道,“能以相入佛,受萬民供奉,此人若不是後宮之主,便是一身榮寵的妃子。你說那洞中機關都和前朝舊物有關,那這名女子,多半是前朝宮廷中赫赫有名的人物,想要調查,應該不難。”

他三言兩語,便理出了頭緒,賈無欺頗為佩服,但有個疑惑仍找不到答案:“若與前朝後宮妃子有關,為何諸多神佛造像不選,偏偏選中了濕婆像?”

嶽沉檀深深看他一眼:“你想一想,答案並不那麼難猜。”

賈無欺凝神片刻,眼中倏地一亮,激動地拉住嶽沉檀的手,仿佛一個討要獎勵的小孩一般:“前朝與西域各國來往甚密,據聞後宮之中,有不少異邦美人。而西域諸國中信奉濕婆者甚眾,天家若想討這異邦美人歡心,從其信仰下手,也不失為一種手段。”

“不錯。”嶽沉檀微微頷首,“前朝來自西域,又頗得聖眷的妃子,恐怕並不多。從此處著手,應該很快便能揭開那隱藏在劍閣之下的謎團。”

“這個問題有了線索,可——”賈無欺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開口問道,“你不想知道,你又是為何會出現在那機關重重的洞府之中嗎?況你當日無知無覺,定是有人替你解開了機關,你才可能出現在那裏……”他側臉努力想看清對方的神色,可除了一雙深邃的眼睛,黑暗之中,他什麼也看不清楚。

他想說的話並未說完,嶽沉檀卻已然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嶽沉檀沒有立刻回答,一時棺內安靜下來,氣氛有些壓抑。就在賈無欺快要憋不住想要主動開口補救的時候,嶽沉檀驀地開口道:“這件事情,我定會將它弄明白。”

他聲如七弦泠泠,讓人如聞寒風入鬆林,頓起蕭瑟涼意,賈無欺忍不住將他的手又握緊幾分,想要將自己的溫度都傳遞給他,讓他那冰冷的身體,好歹有一絲暖意。

嶽沉檀似乎察覺到他的心思,反倒抽出手,在他的手背上輕輕一拍:“你無需替我擔憂。倒是你,你口中所說的那個‘顏枯’同你情同師徒,為何最後又同你大打出手?”

“還不是為了你。”為了緩和有些壓抑的氣氛,賈無欺故作不滿道。

嶽沉檀眉毛一挑:“哦?”

“若不是你太過豐神俊朗玉樹芝蘭人見人愛,顏老大怎會非跟我搶不可?”賈無欺以玩笑的口吻道,“而且說實話,到現在我也不明白,顏老大既將你搶走,又為何半途而廢?”

嶽沉檀睨他一眼:“何為半途而廢?”

“若我是顏老大,大費周折地將你掠走,不說做些不可告人之事,至少也將你留在天殘穀或者摘星穀中十天半月的……”

“不可告人之事?”嶽沉檀玩味著這幾個字,“看來除了修習武功,旁的亂七八糟的事,你懂得倒是不少。”

“承讓承讓。”賈無欺涎著臉應了一句,隨即正色道,“你就沒想過,為何會出現在垂雲寺中?”

“未曾。”嶽沉檀了無興趣道,“不過你的話倒是提醒了我,依你所言,林亂魄和葉藏花乃是同一個人,這件事,你猜你的顏老大知道還是不知道?”

不知為何,‘你的顏老大’五個字,讓嶽沉檀這麼一說,顯得格外意味深長。

可惜賈無欺沒聽出這句中深意,重點落在了別處:“天殘穀中人,向來不問出身,一旦入穀,便是與前塵往事一刀兩斷。顏老大和葉藏花對彼此的身份,有可能都隻是一知半解而已。”

“還有另一種可能。”嶽沉檀冷聲道,“他們早就知曉彼此的身份,亦或天殘穀和摘星穀,本就同屬一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