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老歸發功了。”於守西摸摸下巴道。
在眾人聽來,隻有一片低沉的轟鳴,但嶽沉檀的腦海中,卻清清楚楚回蕩著歸守東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如同拍岸浪花,不斷湧現——
“靈光獨耀,迥脫根塵,體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無染,本自圓成……”
嶽沉檀雖緊閉著雙眼,精神卻隨著經脈的一陣陣震顫和歸守東抑揚頓挫的念白,脫離了軀體。在遍曆遍曆十八界的色、受、想、行、識之後,他來到了一片幽冥之中。此處空洞無相,卻又可變換出世間百相。地獄之苦,天人之樂,世間的貪嗔癡之火,皆蘊於此處。
涅槃與世間,無有少分別。世間與涅槃,亦無少分別。
十八泥犁的桎梏終於被打破,他證得本心,破境而出,開辟出另一個新的境界——常樂我淨,十八涅槃掌。
等嶽沉檀再次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便是賈無欺焦急的麵容。他朝賈無欺微微一笑道:“無礙。”
他笑得輕巧,卻把賈無欺震了一下——
所謂任是無情也動人,這不無情了,更是動人的要命。
“你這是……突破了?”賈無欺看向嶽沉檀,期期艾艾道。
嶽沉檀神色柔和道:“談不上突破,隻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說罷,他朝歸守東拱手道,“多謝前輩指點。”
歸守東笑著擺擺手道:“不必言謝,老朽隻是守規矩久了,偏想與人對著幹罷了。”
“歸老前輩這話——”賈無欺若有所悟。
歸守東衝他神秘一笑,做了個噤聲的姿勢。
於守西隨即朝剩下三位老人道:“我和老歸都比了,下麵你們誰上?”
“老歸說了,守規矩久了。”沐守中冷冷扔下一句話。
“是極,守了太久的規矩。”佘守南歎了口氣補充道。
“沒,意,思。”別守北慢吞吞道。
“那就不比了。”歸守東替三人做了決定,三人皆點點頭,沒有異議。
於守西看向賈無欺,笑嗬嗬道:“小朋友,希望下次見麵時,你還活著。”他捋了捋長須,又不緊不慢補充道,“老朽也活著。”說罷,天殘五酉皆一振長袖,淩空而起,如灰鶴遠飛,在一片迷蒙的雨色中沒了蹤跡。
“這就……走了。”賈無欺對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五位老人感到驚歎。
“恩。”嶽沉檀應了一聲,隨即道,“既然天殘五酉已走,這陣法是否已破?”
賈無欺點點頭:“於老前輩方才似乎給我指了一個方向,乃是傷門所在。”他想了想道,“傷門雖是凶門之一,但此陣本就陰陽顛倒,傷門或許反倒成了吉門。”
二人沿著傷門的方向走了一陣,薄霧散開,視野漸漸開闊,一座古樸清幽的寺廟出現在了二人眼前。賈無欺突然“哦”了一聲,道:“我知道傷門為何會是出口了。”
嶽沉檀收住腳步,瞬也不瞬地看向他:“還請賜教。”
賈無欺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道:“傷門雖對吉事皆不宜,但卻很適合上門索債或者圍捕惡賊。用在咱們此行上,豈非再合適不過了?”
嶽沉檀淡淡一笑:“有理。”
“小師叔,若掌門見到你如此模樣,可是要罰的。”淒迷雨幕中,一個赤足的年輕和尚驟然出現,他腕上掛著念珠,嘴中低呼著佛號,靜靜凝睇著賈無欺和嶽沉檀,麵容純淨。
“善哉小師傅,不請我們進去坐坐嗎?”片刻沉默後,賈無欺率先開了口。
善哉看向賈無欺,一雙明亮的眼中還帶著些天真:“若是賈施主願意自行了斷,貧僧倒是可以帶小師叔進去坐坐。”
賈無欺暗暗歎了一口氣,本想與他周旋一陣,沒想到對方卻這麼直接。
“采花大盜的事是你安排的。”嶽沉檀麵色含霜,冷冷看向善哉道。
善哉毫不否認地點點頭:“確是貧僧所為。”說著,他麵上露出一絲微笑,看向嶽沉檀道:“女施主們誠心禮佛,貧僧又怎能不救她們於水火之中?”
“怎麼從前沒發現你這小和尚如此伶牙俐齒?”賈無欺勾勾嘴角道,“你幫她們了結不稱心的婚事也就罷了,何苦又牽連他人?”
“哦?”善哉似是一驚,看向賈無欺緩緩道,“賈施主此話怎講?”
賈無欺歎口氣道:“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小和尚。你可別告訴我,那王趙兩位匠人身死一事,於你無關。”
“自然與貧僧無關。”善哉好整以暇道,“貧僧隻是告訴那些女施主,若想成事,不妨對匠作處的王老師傅和趙小師傅好一些,不用施以錢財,平時送些湯湯水水也是好的。”
“這湯湯水水裏恐怕要加點特別的東西吧。”賈無欺哼道。
“這是自然,既是為了滋補,當然少不了幾味藥材。”善哉不慌不忙道。
賈無欺看著善哉平靜的麵容,驀地心頭一突。那些按照善哉吩咐行事的少女,恐怕永遠不會知道是自己一手斷送了兩條無辜的生命。就算東窗事發,暗中籌劃的人也不會有事,誰又會將幾句輕飄飄的言語當成殺人的證據呢?
“曲則全中毒之事恐怕你也脫不了幹係吧。”賈無欺道。
善哉看了賈無欺一眼,笑笑道:“賈施主何不自己猜一猜呢?”
“你身為佛門弟子,為何卻有奪人性命的愛好?按照佛法來講,你這樣的,”賈無欺摸摸鼻子道,“恐怕是要下地獄的吧……”
“下地獄?”善哉輕笑一聲,突然問道,“賈施主可知道提婆達多?”
賈無欺搖搖頭。
“提婆達多乃是佛陀的堂兄弟,與佛陀相比,他並不遜色,他聰慧機敏,顏貌端正,身負神通。不過是一時機緣,他的堂兄弟成佛登頂,而他卻被劃為異端,處處受挫。於是他不再信守什麼清規戒律,造三無間業,最後下了無間地獄。”說到這裏,善哉看向賈無欺,眼中閃過一道奇異的光芒,“賈施主不妨猜一猜,提婆達多後來如何了?”
“在地獄裏待著唄。”賈無欺道。
善哉笑著搖了搖頭,眼中光芒更盛:“他成佛了,號為天王如來。”
賈無欺聞言一怔,這樣的反應讓善哉頗為滿意,臉上笑意更甚:“虔誠的信徒未能成佛,挖眼割肉的弟子未能成佛,犯下惡行種種的人卻成了佛。誰說修行隻能修善,而不能修惡呢?造業曆劫,未嚐不是成佛的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