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天子駕登寶津樓,賞諸君百戲。
戲是好戲,先有踏球蹴球,後有弄槍鋺瓶,齪劍踏索。演至□□,忽聞爆仗一聲,隻見一假麵長髯扮成鍾馗的人登上場來,繼而幾名金睛白麵猶如髑髏的人手執軟仗跳上台來。這一幕“鍾馗驅鬼”的雜劇因為台上幾人誇張滑稽的表演贏得陣陣喝彩,天子臉上也露出隱隱笑意,台上台下一片和樂景象。然而就在這時,變相陡生,隻見“鍾馗”身邊的“判官”一敲小鑼,“錚”地一聲,台上寒光乍起,“鍾馗”“小鬼”騰空躍起,齊齊朝寶津樓上的天子刺去。幸而禦前司眾衛護駕得力,天子毫發無傷,那裝神弄鬼的刺客們也被一並生擒。
天子震怒之餘,對京中安全感到了深深的擔憂。然而京中守衛,本領高強者已皆在禦前司,若要在短時間能培養出可與禦前司眾位比肩的守衛,從頭開始已是不太可能。最終兵部的提案得到了天子的認同,兵部成立招撫司,專門招納身手不凡的武林人士,若有哪門哪派願與朝廷攜手,更是重重有賞。這消息一傳開,不少武林中人躍躍欲試,隻等著在年末招撫司舉辦的遴選大會上大展身手。
“要我說,皇帝老兒也是夠放心的,那些江湖人性子野,根本不服管束。就算被招了安,到時候若真安排在皇帝身邊,指不定鬧出什麼亂子來。”一個小兵呸呸兩聲,吐出瓜子皮,蹲在地上跟對麵的人說道。
他對麵的人年紀不大,想是在這黃沙之城中待久了,麵上全是皴,一副飽經風霜的模樣。可那一雙眼珠卻滴溜亂轉,十分活泛,這個人正是來雁州城打聽消息的賈無欺。賈無欺聽完小兵的話,從兜裏掏出一把瓜子放到他麵前,十分熱絡道:“可不是嗎,小哥你說的在理,就算要選人,也該從咱們當兵的人裏麵選啊。”
那小兵聞言頗為讚同地點點頭,隨即打量他道:“怎麼,你也出身行伍?”
“倒是有這個想法,隻不過一直未過得了選拔。”賈無欺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聽說雁州城城中府庫正缺人手,我就想去試試運氣。”
那小兵聞言,麵色一變,朝賈無欺湊近幾分,壓低聲音道:“可別怪兄弟我沒提醒你,那府庫守衛,可不是一般人能幹的……”
賈無欺見狀,也配合地壓低聲道:“還請小哥指教一二。”
“你就沒想過雁州城中其他地方都不缺人,偏偏最沒什麼事幹的府庫缺人,是為什麼?”
賈無欺十分懵懂地搖搖頭。
小兵誇張地做著嘴型,聲音卻又壓低了幾分:“因為死人。”
“什麼,死——”賈無欺作吃驚狀,聲音突然提高幾分。
小兵立刻捂住他的嘴,四下瞧瞧,然後道:“小聲點,這算是軍中人盡皆知的秘密,但隊長不讓我們亂說。”
“為何?”
“隊長說,怕擾亂人心……”
“難道那些人死得邪性?”賈無欺試探道。
小兵用“孺子可教”地眼神看了賈無欺一眼,點點頭道:“原本負責值夜的府庫守衛隻有一人,已當值了好些時日,哪知一日早晨交接時,人徹底沒了蹤影。這人失蹤得突然,府庫守衛隊隊長怕出岔子,於是開始增派兩人值夜,可沒成想沒過幾日,這兩人也失蹤了。”說到這裏,他歎了口氣道,“那隊長怕上頭怪罪自己不作為,於是親自上陣,結果……最後他也消失了。”
“難道這些人到現在還沒找到?”賈無欺問道。
“找是找到了,有人在亂葬崗附近發現了幾具不對勁的屍體,於是報了案。衙門派人去一看,可不就是失蹤的那幾人嗎……”小兵說到這裏,自己打了個寒噤。
“這屍體怎麼個不對勁法?”賈無欺追問道。
“這就不清楚了。”小兵擺擺手道,“這事光聽聽就夠晦氣的了,誰還管個中細節。反正這裏頭估計有不少事,兄弟你還是少知道為妙。”
賈無欺摸了摸下巴,笑嘻嘻地應了下來,心中已有了計較。
“事情就是這個樣子,似乎還沒鬧出什麼失竊的動靜。”回到客棧,賈無欺把在城中打聽的情況告訴嶽沉檀道。
等了半晌,嶽沉檀也沒回應,賈無欺抬頭一看,隻見對方……似乎正望著桌上的藍皮冊子發呆,正是柳菲霏送他的那本《江湖奇情錄》,臨行前他把這冊子從懷中拿了出來。
“嶽兄。”賈無欺伸出手,在嶽沉檀眼前揮了揮。
嶽沉檀陡一回神,咳嗽一聲道:“你方才說什麼?”
“你怎麼了?”賈無欺狐疑地盯著他,這開小差走神可不是嶽沉檀一貫的風格。
“無事。”嶽沉檀又清了清嗓,耳尖微微泛著一點紅道,“隻是未聽清罷了。”
賈無欺拿著一支快要禿毛的毛筆在紙上戳了戳,道:“你看,現下咱們知道的情況是,龍淵山莊劍閣下的六麵神像機關,大約需要六件前朝寶物才能開啟。第一件寶物便是那羊脂玉瓶,為了得到它,柴負青和葉藏花設下了種種陷阱,將震遠鏢局和四大劍派的人置於死地。第二件寶物乃是六凡佛首,先有佛首被盜,後有吳儔設計毒害眾武林人士妄圖取而代之,然而佛首為何被盜,方破甲等人為何死而複生,卻無定論。”
“不錯,六凡山上,賈兄為何不以實相告,以誠待人,也尚無定論。”嶽沉檀坐在一邊,涼涼道。
賈無欺被他說得一愣,六凡山上嶽沉檀的冰冷決絕他可是領教過了,萬萬不想再領教一次,趕緊道:“不過年幼無知,以為江湖險惡,萬不能以真心示人。”
“哦。”嶽沉檀風輕雲淡地點了點頭,隨即道,“江湖的確險惡,你的真心示於一人,足矣。”
賈無欺咂摸了半晌這句話的含義,怎麼想怎麼覺得不對勁。嶽沉檀的話恰到好處地打斷了他的思索:“你可記得你當日問吳儔背後之人是誰,他如何回答的?”
賈無欺當然記得,吳儔那時為挑撥他與嶽沉檀的關係,先是惡意滿滿道“背後之人不就是那位少林高足麼”,被他識破後,拒不交代那位幕後之人的消息。再後來,自己便收到了那位假李吞滔,真幕後之人留下的“鄴城一別”的紙條……
“你的意思是,他背後之人,真與少林有關?”賈無欺思忖道。
嶽沉檀點點頭:“若葉藏花便是那留下紙條的假李吞滔,那使出蕩魔刀法的,定然是他。”見賈無欺似懂非懂,他又道:“你既確定那林亂魄便是葉藏花的另一個身份,那麼天殘穀眾人對林亂魄的評價自然也可用在葉藏花身上。”
賈無欺思索片刻道:“他們都說林亂魄底子不錯,學功夫學的特別快……可這和蕩魔刀法有何聯係?”
“蕩魔刀法,非嫡傳弟子不可學得。”嶽沉檀淡淡道,“既不是少林門下,葉藏花隻能從學得刀法的弟子下手。”
“可……”
賈無欺正想提問,嶽沉檀似乎猜到了他的疑惑,解釋道:“你我與柴負青初次見麵時,他曾對我說,和家師,”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平靜地改口道,“和少林天玄大師有數麵之緣。但自我記事以來,他一直閉關謝客,久居深山,柴負青又是如何有機會和他見麵的呢?除非……”
“他本就是天玄隱而不告的弟子。他若習得蕩魔刀法,葉藏花與他關係甚篤,想要偷師,也非難事。”賈無欺了然道,“若是天玄有意開啟六麵神像機關,那羊脂玉瓶一案他總是脫不了幹係。柴負青那時雖承認了殺人之事,卻隻字不提為何要偷走那羊脂玉瓶,恐怕他也是與吳儔一樣,被人利用罷了……”
“不錯。”嶽沉檀目光微閃道,“迄今為止,這四宗案子,除了少林南宗牽扯其中之外,還有一個共通之處。”
賈無欺一拍腦袋:“摘星箋。”
“摘星箋,才是你出穀的原因。”嶽沉檀慢條斯理道,“我不知你接到的具體任務是怎樣的,但這前三宗案中,皆是假摘星箋出現,繼而啟動機關的寶物被盜,豈非太過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