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還在劈啪地燃,煌煌夜宴落針可聞。
半晌後,季高唐猛回過神,十分利索地將吃瓜看戲的蜀中貴客“請”出了季家大門。
就連帶著一貫端方高華的季夫人也不似平日豔麗,她提著裙子送別諸位之時,連眉毛上掉了一塊粉皮都沒有發現。
畢竟已經有人站出來背鍋,無論這人的理由有多麼扯淡,那女子的一句“大公子”又如何對不上口供,但主人家既如此發話,看客也自不好再留。
當厚沉沉的朱紅大門一關,再有諸多秘密也被擋在了別人家的深深庭院裏。
莊雲娥與白露低頭混入女賓中提裙而溜,臨行至大門口,她回頭看著季家那漢白玉朝天戲珠獅子與季家漆紅的大門,心下暗爽,卻又對自己的未來甚是憂慮。
這便是她將來要嫁來的地方。為何遠遠看去,這地方倒像一個雕金的籠子。
莊雲娥的馬車停在側門方向,她剛攙著白露上了車,車簾陡然被人掀開。
一個白白胖胖的嬤嬤麵露古怪,囁喏半天,道:“夫人教我來傳話,說……今日席間一事,是季家唐突了莊姑娘,求姑娘莫要見怪。”
“我知道。”
“原本夫人與老爺都不知道那女子是誰,也不想她竟這般巧合能夠出現在夜宴之中……”
“我知道。”
“夫人還說,大公子一貫行事清正,他定然做不出未婚有育一事,此事定是那女子栽贓陷害。莊小姐若是對這一樁婚事……哎喲,此事也不是我一個下人可以隨意議論的。莊小姐是我府上貴客,今日之事,望小姐莫要放在心上。”
莊雲娥聽罷,唇邊笑意淺淺,刻意將那嬤嬤打量了一番。白胖的嬤嬤被她看得脊背發毛,挽著車簾也不知該不該退。
莊雲娥幽幽看罷,道:“我知道了。嬤嬤若是沒什麼事,還請莫要老拉那簾子。我來時匠人還囑咐過,簾子沒掛牢,扯多了容易掉。”
“……”
嬤嬤悻悻收手,心下不滿。
按年紀來算,莊雲娥甚至可以做她的外孫女。
被一個小丫頭這般輕視,常在季夫人身邊沾光的她一念起來便恨不能讓那丫頭永遠進不了她季家的大門。
“這究竟什麼禮數,怎能配得上大公子的為人?小小年紀就如此……魯莽,粗俗,無禮!”
嬤嬤暗暗念罷,剛一回頭,卻見一人急匆匆也往此處來。
“大……”
季懷璋猛地掀開車簾,車裏二人嚇了一跳。
未婚男女私下相會已極為不合適,若非此時偏門處人煙稀疏,賓客漸散,莊雲娥甚至想要扯嗓子喊人。
“你要幹嘛……”
季懷璋粗暴扯開車簾,縱身跳上馬車,關門,落鎖。
“那女人是不是你帶進來的?”
莊雲娥愣了愣,操起手邊香爐便朝他砸了過去。
“我還沒說你作風不正,給我丟這麼大臉,說好的行事清正,為人端方,君子之德,你……你再過來我喊人了!”
金絲香爐滾落到馬車一腳。季懷璋冷笑不止,手杵在車門邊,整個人擋在馬車入口處。
白露無奈,試圖打開車窗,季懷璋“啪”地關上窗,冷冷盯著莊雲娥,道:“你同她就是在這裏搭上的話,看門的侍從早將此事看得清清楚楚。莊姑娘,倘若你對這門婚事不滿自可以大大方方退親,你也大可不必將氣撒到我季家清譽的頭上!”
“如何?你還能滅了我不成?”
季懷璋愣了愣,唇邊帶笑,倏又化作了夜宴上那副溫言之態。她不知道這幅變臉的本事到底學自何方,就看這人方才在夜宴上那溫良恭儉讓的楷模之樣,此人還真是十分能裝。
溫言淺笑的公子哥細細將莊雲娥打量了一番,柔聲道:“自是不敢。莊大小姐出身世家名門,我這般微賤之人,當然隻能對您珍之愛之,不忍有半分苛責。”
出身名門,那是在她的父母喪命以前。
莊雲娥死盯著他,雙手暗暗握緊。若非車內空間狹小,她甚至想飛身抽出那藏在軟墊下的一把短劍。
“小……小姐,此事還未有定論,您也不能聽一外人之言就冤枉了季公子……”
“那是自然,”莊雲娥微抬起下巴:“我若讓你留著那女子性命,你敢麼?季公子光風霽月,明辨是非,連人家的話都沒有聽完便想把人送到府衙去。那府衙是什麼地方,明日一早,那姑娘可還有命來向你討債?”
些微的詫異一閃而過,季懷璋放柔了脖子,垂下手,道:“那女子……我真的不認識。”
車子一角的香灰幽幽順著馬車的坡度往外滾。季懷璋盯著那灰看了半晌,黯然道:“你可知你的伯父為何定要將你嫁我?”
未等她答話,季懷璋抬眼,道:“除了季氏一門,沒有人容得下你的姓氏。唯有我身後的這座宅子,我的姓氏,我的身份,能夠最大程度地為你保留你父親留下來的基業。你嫁我以後,你的名字將冠上我的姓氏,你的嫁妝歸並到我的家門,你父親的追隨者們才能放下心。你在婚前驕縱也好粗魯也好,從你入我家門的那一刻開始,這些小把戲最好能夠收起來。”
“你可以不喜歡我,甚至輕視我,恨我,我都無所謂。”季懷璋道:“但對我恭順溫良是你的責任,也是你身為莊氏女可以為你父親幾十年基業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現在,你看著我的眼睛,再同我講一遍。那個女人,是不是你帶進來的?”
莊雲娥聽聞那最後一句,一口氣險些又沒有提起來。
“怎麼,季大公子還想逼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