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喪失了希望，就與朽木無異。眼前黑壓壓的軍士正是失去了希望，甚至害怕重新撿起希望，就像在黑暗中生活太久的人，已經開始害怕陽光，寧可一輩子生活在暗無天日的泥沼中。戚興一直處在讚美之下，當然不能理解他們的感受，既然不能理解，更不可能勸說他們。戚興無計可施，任由他們哂笑咒罵。
馬乾世本想帶他們兩個外出巡山，找機會消磨他們的高昂戰意，怎奈真的遇上了韃子。他以前還抱有幻想，以為韃子不會進攻此處，就算勉強攻擊兄弟們也有一線生機，然而現實狠狠打了他一耳光。剛才見過的紅線不停地在腦中閃過，那是勾取兄弟們性命的紅線，是通向地獄的紅線。他好不氣惱，放眼望去，這些軍士的命運已經注定了，他不想一個鍋裏掄勺的兄弟真的如同棋子，任人擺布全無防抗的餘地。無力的虛弱彌漫全身，透出絕望的眼神，他甚至聽到每個人被砍倒時發出的慘叫，能看到所有人殘缺的屍體，能聞到腐爛在泥土中散發出的味道。他捂住腦袋，不想見到這般慘狀，人應該選擇自己的命運，於是心中暗下決心，一定要給他們生路。
他站到眾人麵前，問道：“我們有五百個人，一仗下來能活幾個？”鞏撐對營頭還是不敢造次，他環顧周圍，心氣虛了不少，答道：“大概能活十來個吧，運氣好能活數十個。”馬乾世勃然大怒，他知道鞏撐沒說實話，又轉頭問吳能。吳能沒想過會被問到，身子猛地震顫，脫口而出道：“兩三個吧。”為什麼要問他們兩個呢，那是因為論作戰經驗，他們在全營中都是數一數二的,老兵當然對生死算計的最清楚。但馬乾世還是不滿意，方才兩人所說全為眾位留有情麵，他痛心疾首，奮力扇自己耳光，清脆的聲音回響山穀，震蕩在每個人心間，好似拷打他們良心的鐐銬。馬乾世流著熱淚道：“你們以為能活兩三個就有機會是不是？你們以為能躲到樹後韃子的弓箭就射不到你們是不是？你們以為自己會是軍營中最幸運的是不是？我告訴你們，門都沒有，我看過他們的作戰圖，在最少三路的迂回夾擊下，沒有一個人能活著逃出這裏,我們全部人都是挨宰的羔羊，被人圈在狹小的河穀中動彈不得，連死法都不能挑。”他情緒激動，吐沫星子滿天飛，但眾人隻是慚愧地低頭不語，絲毫沒有半分戰意。
馬乾世快步走到吳能麵前，揪住他沾滿灰塵的衣領，將他提到空中，狠狠踢了他的傷腿，怒道：“你不在乎性命，那你逃跑做什麼，怎麼不死在韃子手裏。”鑽心的疼痛從舊傷傳來，吳能佝僂著身子，詫異地解釋道：“我沒說不想打啊，我也想繼續打仗呢，我要不想打早逃跑了，哪會跟你們一起死？”鞏撐趁機道：“我也想打啊，可我們拿什麼打，我們營連門炮都沒有，打不贏的了，洗幹淨脖子等死吧。”馬乾世將鞏撐踹倒在地，罵道：“你們等死這麼有勇氣，為什麼就不敢拿起武器和韃子鬥上一場，就算是死也好過死在逃跑的路上，就算是沒有希望也可以拚出希望來。總好過以後韃子踩著我們屍體，羞辱我們‘就這些破爛明軍還不如我們的姑娘家’，你們真的願意？再想想你們的父母孩子，你們就不想再見見他們？你們就不想回到他們身邊好好說說殺敵的英勇，在家人麵前也風光啊。”鞏撐捂住作痛的小腹，想起遠在家鄉的母親，想起出征時的豪言，一切都離得那麼遠，他怯生生地道：“我們打不贏的。”戚興站到馬乾世身邊，指了指身上血跡，道：“韃子也是人，他們留著同樣的血，憑什麼我們贏不了？就算是武器裝備比不上，我們也能依靠地利打贏他們。隻要有半個月時間，就能用石塊木頭等，將屯子修成固若金湯的軍營。”王庸醫站在最後麵，聽到戚興言語，忍不住拍手叫好，他知道戚將軍的兒子絕不是繡花枕頭，此時不幫忙更待何時，便道：“我信這娃兒，就給他半個月看他們能咋的，不行的話咱再老樣子不遲。”大狗鼻青臉腫，那是被鞏撐修理的，誰讓大狗沒聽話呢，他從人群中擠出來，手裏還端著三碗冒著熱氣白菜，他道：“我也信他們，就半個月時間我們也不少什麼。”鞏撐無奈妥協，道：“好以半個月為期，看你們能做出什麼妖來。”王庸醫站在後麵，望著戚興熟悉的身影默默點頭，他知道從即日起，這裏將重整軍營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