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他慢條斯理的話,陸炳幾乎快被逼瘋,麵上卻必須裝得鎮定自若。
“你告訴我她在哪裏,我把口供給你,來得及。”
嚴世蕃勾唇一笑:“我告訴了你,你又怎麼可能把口供給我?”
“我既然答應了你,自然就會做到。”陸繹道。
嚴世蕃眯眼,探究般的看著他,過了半晌,又笑了笑,點頭道:“好,我就信你這一回,她在……沈家。”
“哪個沈家?”
“把口供給我。”嚴世蕃笑得一派輕鬆。
陸繹遲疑片刻,將手中的卷宗拋給他,複問道:“哪個沈家?”
“這就得靠你自己猜了,天色不早,你可得好好猜才行。”
嚴世蕃笑得十分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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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
京城那麼大,姓沈的人家至少上百戶,他到底把今夏藏在哪一處。
陸繹回到南鎮撫司,此時陸炳已經命人去前去搜索,但尚未有眉目。
“沈家?”陸炳皺了皺眉頭,在鋪開來的京城地圖上搜尋著,嚴家在京城中的數十處家業都已標注出來,但並無一處與沈家有關聯。
此時有出去收集消息的人回來稟道:“昨日有人看見袁今夏與一位老丐在一起,在城外,還有城裏關帝廟附近出現過。”
老丐?莫非是丐叔?!
那麼沈夫人呢?她不是一直與丐叔在一塊麼?
沈夫人、沈夫人……陸繹驟然想到,嚴世蕃口中的沈家莫非是沈鍊的家。
“爹爹,沈鍊的家在何處?”
陸炳想了想,指腹從地圖上劃過,最後停留在剪子巷的位置。陸繹一望,剪子巷就在關帝廟的旁邊,重重一拳錘到桌上:“對了,沈家就是沈鍊家!”
半分也不耽誤,隨即他便衝了出去。
生怕他孤身一人吃悶虧,陸炳急忙召集人手,速速趕過去。
沈鍊舊宅,厚重斑駁的門,和掛在上麵的銅鎖,都沒能擋住陸繹,兩掌過後,門板砰然倒地。動靜這般大,驚得裏頭的侍女紛紛探頭張望。
滿腹焦灼,陸繹一踏入裏麵,便亮出錦衣衛製牌,朗聲道:“官府辦案,裏頭的人全部出來!”
沒人敢出來,隻有人在探頭探腦。
陸繹大步進了堂屋,抓過一名躲閃不及的侍女,問道:“嚴世蕃抓來的人呢,在哪裏?說!”
他的氣力甚大,拽得侍女胳膊生疼,侍女指了指下麵,顫聲道:“在下麵,從屏風後頭的樓梯下去就是。”
此時陸炳也已經趕到,率領著數十名錦衣衛。原本躲在暗處的黑衣人見勢不妙,暗暗逃走。
陸繹快步從樓梯下去,看見了房間裏頭被捆住手腳的沈夫人,他忙就要上前替她解開繩索。
“小心,醍醐香,”沈夫人朝他喊道,“快!把堂屋裏頭那盆白花端到外頭,找侍女要解藥。”
看她神色緊張,陸繹雖然未完全弄明白她的意思,仍是按她的話,快步上樓把桌上的那盆白花直接扔出去,然後向被製住的侍女要解藥。
侍女看到那麼多錦衣衛,早就嚇傻,乖乖把解藥掏出來。陸繹帶著小瓷瓶複回到沈夫人身旁。沈夫人讓他先嗅一嗅,這才鬆了口氣。
陸繹替她解開繩索,同時問道:“今夏呢?”
“她被關在上頭了,我帶你去。”
沈夫人顧不得發麻的腿腳,領著陸繹去此前關押丐叔和今夏的房間。此時看守的人都已經逃走,屋內隻剩下傷痕累累的丐叔。
“今夏呢?她在哪裏?”
還是看不到今夏,這讓陸繹心裏一陣陣地發慌。
丐叔艱難而虛弱道:“今早嚴世蕃把她帶走了。”
今早就帶走了?!
陸炳已命錦衣衛徹底搜查每一個房間,沈家舊宅不大,一會兒功夫就已搜查完畢,沒有找到今夏。逼問侍女,除了搖頭就是哭,壓根問不出結果來。
不願放棄,陸繹自己又搜了一遍,仍舊沒有找到她。
她不在這裏!
嚴世蕃耍了自己?
陸繹的心往下沉,仿佛要沉到一個無底深淵。
天光已經漸漸暗淡下來,她究竟在會哪裏?
逼不得已,陸繹重新回到刑部大牢,複站到嚴世蕃的牢房外。
嚴世蕃在便桶裏解過手,慢悠悠地邊提褲子邊看著他,笑得得意之極:“如何,找到人了麼?”
“你騙我,她根本不在沈家。”
“說話要厚道,明明是你騙了我。”嚴世蕃朝桌上那疊紙努努嘴,隨意拿了兩張擦了擦手,然後丟到地上,“這是我要的東西麼?根本不是,你在和我耍花樣,相較而言,我可比你實誠多了。”
“她到底在哪裏?”
陸繹怒吼出聲,他已再無耐心,雙手抵在鐵欄上,力量之大,整片連在一起的鐵欄都在震動。
他越怒,嚴世蕃就越感歡愉。
“……已經是上燈時分了。”嚴世蕃偏頭去看窗外,心情甚好道,“我知曉你急,再一會兒,等過了亥時,你就不用急了,因為就算找著了也沒用了。”
“砰!”
陸繹重重一拳砸在鐵欄上,整片鐵欄嗡嗡作響。
“你求我吧。”嚴世蕃施施然往太師椅上一坐,“你求我,說不定我心一軟,也許就給她一條生路。”
陸繹看著他,似在判斷他的話是真是假。
嚴世蕃笑看著他,翹起的腳一晃一晃的。
“好,我求你,我求你告訴她究竟在哪裏。”陸繹靜靜看著他。
嚴世蕃慢吞吞地晃著腳:“求人要有求人的樣子,這事兒不用我教你吧。”
陸繹撩袍,單膝跪下。
“咳咳。”嚴世蕃故意咳了兩聲,“一條腿可沒什麼誠意。”
陸繹沒言語,正預備跪下另一條腿,忽然聽見監牢通道那頭傳來一個聲音。
“不用跪他!”
楊程萬一瘸一拐地從那頭行過來,將陸繹拉起來。
“當年,有人為了救自己爹爹,跪在嚴嵩門前,日夜磕頭,直到血流滿地,嚴嵩父子二人都不為所動。你以為你這一跪,他就能告訴你今夏的下落麼?”
嚴世蕃斜眼睇楊程萬:“老頭子,你這樣掃我的興,可不好?”
楊程萬不理會他,隻朝陸繹道:“我們走!”
“楊前輩,今夏她……”
“我相信,以我的追蹤術,可以找到線索。”楊程萬拉著他,邊行邊道,“你不要在此耽誤工夫,此人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告訴過你。”
後麵傳來嚴世蕃的冷笑:“我的話句句屬實,隻是你們自己沒本事,找不到人。”
複回到沈鍊舊宅,楊程萬拖著腿,認真細致地查看每一處痕跡。
嚴世蕃此人自負之極,他既然說自己的話句句屬實,那麼今夏很可能還在這間宅子裏,可她究竟被藏在哪裏?
這件宅子被嚴世蕃秘密翻修過,地麵上所鋪都是堅硬無比的玉石,很難留下痕跡。饒得是楊程萬,也隻能在屋中找到些許線索。
“她應該是在這裏,被釘上……”
楊程萬指著地上的星星血跡,沒有說下去,陸繹已經知曉了。
“之後,應該是被人抬出去了,門檻上有新鮮的劃痕,再往前……玉石太硬,沒有留下有用的線索。”
楊程萬也是緊鎖眉頭。
暮色深沉,陸繹心底一陣陣地發慌,他必須以極大的自製力來讓自己集中精神,把嚴世蕃說過的所有話在腦中重新過一遍,以便能篩出有用的信息。
愛別離……
六根長釘……
血慢慢地往外流……
兩日不到的光景人就會死……
以她的小身板,撐不過今晚……
過了亥時,找著也沒有用……
等等!陸繹驟然發現其中有哪裏不對勁,丐叔說嚴世蕃是今早把今夏帶走,也就是說,很可能是早上把她釘上愛別離,不會是更早。
那麼,她至少應該撐到明日,嚴世蕃為何說她撐不過亥時?
陸繹雙手緊緊地握在玉石欄杆上,痛楚之極地皺著眉頭,恨不得自己能立時想出其中的緣故。
長釘並沒有刺入要害。
人,是因為失血過多才會死。
亥時之前。
……那麼,是因為今夏的血流得更快?
他是如何讓她的血流得更快?
他低垂著頭,欄杆下的流水映著月光,波光粼粼……水!是水!他突然就明白過來了。
傷口浸在水中,血就會流得更快,嚴世蕃一定是把今夏浸在水裏頭了!
他躍入水中,水花四濺,驚得其他人紛紛望過來。
“繹兒,你作什麼?!”
陸炳被他駭了一跳。
“她在水裏!我想到了,她在水裏!”陸繹在水中朝爹爹喊道。
眾人紛紛提著燈籠,照亮水麵,幾名懂水性的錦衣衛也跳下水來幫他尋找。水池不大,但有假山和小橋,陸繹潛入水中仔細搜查每一處角落。
終於,在橋下陰暗的凹處找到了被釘在木偶上的今夏。
她僅有頭部露出水麵,已保證呼吸無礙,脖頸以下都浸在水中,氣息弱到陸繹都探不出來,隻覺得她整個人都是冷冰冰的。
人偶甚是沉重,陸繹一下子又不敢將長釘拔出,隻能先與旁人合力,將今夏連同偶人抬上岸去。
“今夏……”
她身上冰冷之極,唇瓣白得一絲血色都沒有,陸繹伸手想探她的脈搏,卻因過於緊張,他自己的手抖得不像話。
陸炳上前,親自探了今夏的脈,沉聲道:“還活著。”
聞言,陸繹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沈夫人擠上前來,看今夏這等模樣,心疼萬分,忍著淚將她的傷口查看一遍,道:“她現在氣息太弱,一拔長釘,可能會支撐不住,得先讓她服下老參湯,吊著命,才能開始拔釘子。”
陸繹連連點頭,忙命人去備參湯。
接下來整整一夜,煎好參湯,慢慢喂今夏服下,然後將她體內的六根長釘一根一根拔出。每拔出一根,血湧出來,今夏的身體就禁不住地顫抖,對於陸繹來說,都是一場折磨,生怕她就此離自己而去。
終於,長釘盡數拔出,傷口也都敷好藥,沈夫人已是滿頭大汗。
陸繹緊握著今夏的手,守在她的床前,寸步不離,目光膠著在她臉上,不曾有片刻稍移。
門外,陸炳看著自己的兒子,歎了口氣。
楊程萬看著他們,心中百味雜陳,隻覺得兩個孩子著實命苦。
這一劫總算是過去了,丐叔還活著,今夏也還活著,沈夫人已經對上蒼感激涕零,便是見到陸炳,心中也再無任何複仇執念,平靜之極。
昏迷了兩天兩夜之後,今夏才算蓄養了些氣力,睜開眼睛,看見沈夫人在床邊坐著。
“姨……”她輕聲喚道。
沈夫人望向她,柔聲道:“你醒了?餓不餓?”
“姨,你沒事吧?”今夏想起來,“叔呢?”
“都沒事了,放心吧。”沈夫人摸了摸她的臉,“……盛一碗紅豆湯給你喝,好不好?”
今夏這才安心,顰眉想起自己最後是被沉入池中,池水冰冷:“姨,是誰救了我。”
沈夫人將今夏扶坐起來,一麵喂她喝紅豆湯,一麵將所發生的事情說給她聽。
“……陸繹守了你兩日,我看著眼裏,他對你是真的很好,”沈夫人歎了口氣,“後來是聽說他爹爹身子不好,又見你脈搏已經平穩,他才走了。”
今夏看著床邊,想著陸繹守在這裏的模樣,心中酸楚,連忙低頭喝紅豆湯掩飾。
對家裏頭今夏向來是報喜不報憂的,加上她當捕快,常常不著家,又因是公事,家裏頭不好追問,時候長了也就習慣了。這幾日她一直住在外頭養傷,托楊嶽告訴家人自己出差去了。好在長針入體不深,傷口也小,愈合起來較快,她主要是因為失血過多而身體虛弱,吃了幾日紅豆湯和豬肝湯,加上各種補血的藥材,已好了許多。
行動自如時,她才回家去。袁陳氏見她憔悴的模樣,駭了一跳,追問又問不出什麼來,好在孩子全須全尾地回來,也就不計較那麼多,隻讓她好好在家休養,不許出去野。
這日,今夏爹娘都出去賣豆腐,家中隻剩下袁益和今夏兩人。
袁益在院中搖頭晃腦地讀論語,正讀“吾與回言終日”,便聽有人叩門。
剛開了門,他便愣住了,門外站著一人,錦衣華服。
“袁姑娘在麼?”
“在。”袁益狐疑地看著他們,扭頭朝裏屋嚷道,“姐,有人找你!”
今夏行出來,看見來人:“岑大哥?”
“袁姑娘。”岑福麵色凝重,“請隨我走一趟,有人想見你。”
見他麵色不對勁,今夏以為是陸繹出了事,心底一慌:“他出什麼事了麼?”
岑福卻不願多言,沉默著請她上馬車。
今夏心中七上八下,隨岑福一路馳去,見方向是往陸府無疑,她愈發不安起來。陸繹若有要緊事,完全可以自己來見她,絕對不會要她來陸府,今日竟要她往陸府,難道他受了重傷,下不得地?
後角門早有人候著,岑福把馬韁交給他,帶著今夏匆匆往裏頭走。
這是今夏第一頭進陸府,隻覺得頗大,跟著岑福轉過山石,過了九曲橋,才至一處隱在花樹之中的屋舍,屋舍仿舊唐而建,頗具古意。
岑福在屋外恭敬垂手道:“老爺,袁姑娘帶來了。”
老爺!
今夏一驚,要見自己的人不是陸繹,而是陸炳?!
屋舍的拉門原就半開半合,內中傳來陸炳的聲音:“讓她進來,你們都且退下。”
除了岑福,旁邊又冒出來數名家仆,皆聽從陸炳的命令,魚貫退下。
陸炳找她來究竟有何事?莫非他已經知曉自己的真正身份?還是有別的緣由?今夏尚楞在原地,不知自己是否該進去。
“袁姑娘,進來吧。”陸炳語氣中帶著歎息,“有好些話,我早就想找個人說說了。”
又遲疑了片刻,今夏才脫了靴子,換上擺在門口處的木屐,往裏行去,走了兩步,便看見陸炳正盤腿坐在矮幾前,旁邊一個紅泥小火爐,上麵茶水正好煮沸……
“傷可好些了?來得正好,”陸炳用竹製茶則舀了一勺茶葉入水,“待沸上兩沸,茶就好了。你平日喜歡喝什麼茶?”
今夏盯著麵前這個人,以前她也曾見過陸炳,但都遠遠的、隔著人、且陸炳皆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但今日見到他,卻覺得他再尋常不過,隻是眉目間的滄桑憂患也比常人來得更重。
“……我什麼茶都喝。”她答道。
“坐吧。”
陸炳指了指自己對麵。
無論他今日要談什麼,自己終究都占著理,著實不必懼他。想到這層,今夏與他一樣,盤膝而坐。
茶煮好,陸炳替她斟了一杯,放在桌麵上推過來,抬眼看她,輕歎道:“你的眉毛和你祖父很像。”
今夏怔住,如此說來,他已經知曉自己的真實身份。是有人告訴他?還是他自己查出來了?
“你不必緊張……”
“我不緊張!”今夏當即否認,戒備地盯著他。
見狀,陸炳也不著惱,反倒微微笑道:“你雖是夏家的後人,但對我來說,壓根算不上什麼威脅。”
既然他把話說開了,今夏也就不再客氣,冷冷道:“當日,你率人到沈家舊宅,救出我姨和我叔,我十分感激。但想來,那時你還不知曉我的真正身份,現下既然你已經知曉,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我有言在先,此事我爹娘並不知情,你不必再費周章去對付他們。還有我姨,也請你看著沈鍊的份上,放過她。”
“對付一對以做豆腐糊口的市井夫妻?”陸炳慢條斯理地吹了吹茶水上升騰的熱氣,“我還不至於閑成這樣。”
今夏緊盯著他:“你今日要我來,是想斬草除根?”
“不過是與你說說話罷了,你不必緊張。”
“我不緊張!”今夏再次重申,“而且我與你也無話可說。”
陸炳望了她片刻,突然笑道:“你挑眉的時候與你祖父特別像……我知曉,你恨我,覺得是我害你們一家人。但是,以你祖父的為人,即便沒有我,他也難逃一劫。”
“你胡說!他為官清廉,為人剛直,卻被你勾結嚴嵩,讓仇鸞汙蔑他結交邊將。”今夏怒道。
陸炳不急不燥道:“為官清廉是事實,為人剛直也是事實,隻可惜他做得過了頭。過剛易折,當時朝中有句順口溜‘不睹費宏,不知相大;不見夏言,不知相尊’,可知朝中眾臣對你祖父是何觀感。”
“你害了他便害了他,還給自己找借口,這等嘴臉,隻會讓人不齒。”今夏思量著今日橫豎是豁出去,言語間也不再客氣。
“我隻是說出事實,並非給自己找借口。”陸炳也不著惱,喝了口茶,才道,“我告訴你,你的祖父可不是個省油的燈。當年他手上有一封彈劾我的折子,為了求他把此事壓下來,我不得不在他麵前下跪哭求。”
下跪?
哭求?
今夏呆楞住,她雖然聽楊程萬提過陸炳曾經有求於夏言,但卻不知場麵竟會難堪至此。陸炳當時已經是錦衣衛指揮使,以他的身份,向夏言下跪哭求……
“這件事在我心裏擱了許多年,總算是說出來。”陸炳微微一笑,笑容裏竟有著說不出的輕鬆,“當年我因為此事,將夏言恨得咬牙切齒,其實這麼些年過來,回頭再看,才能看清——我跪得並不是夏言,而是放不下的名利。夏言呢,看著是個倔強老兒,卻看不得人哭,經不住人求,心還是太軟了。”
今夏聽著,怔了好半晌,才道:“他是個好人,可被你們害了。”
陸炳已不再否認,望著今夏,緩緩點了點頭:“是啊,可惜等我覺得對不起他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你……你當真覺得對不起他?”今夏定定望著他。
陸炳不答,從桌底取出一柄長匕首,擱到今夏麵前:“你是夏家的後人,若心中忿恨,不妨刺我一刀,我絕不還手。”
今夏靜靜盯著長匕首,似在思量著什麼。
過了片刻,她秀眉顰起,朗聲道:“我是六扇門的捕快,律法嚴明,豈能私下用刑。何況,你也算於我有恩。你若當真有悔意,就請啟奏聖上,昭雪我祖父冤情,還他清白。”
見她壓根不去碰匕首,陸炳目中有讚賞之意,他自袖中掏出一疊卷宗遞過去:“這些就是可以替夏言昭雪的資料,你且收好。”
今夏不可置信地接過那疊卷宗,略略翻看,手不由自主微微顫抖著。
陸炳又道:“但你要記著,當今聖上為人甚是自負,認定無人能騙得了他,更加不會認錯。他在位一天,你就不可能為夏言昭雪。你隻有等到將來新帝登基,才能提此事,否則就是在引火燒身。”
今夏看著他,她已不知曉眼前此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是仇是敵是友?
“可惜,我大概是等不到那日了。”陸炳笑歎了口氣。
今夏把那疊卷宗疊好揣入懷中,猶豫了下,朝陸炳認真道:“這是你欠的,我就不用謝你了吧?”
倒是頗欣賞她行事清清楚楚,陸炳答道:“不必。”
有腳步聲急急地往這邊趕來,聲音嘈雜而急促,隱隱還可以聽見人聲。
“大公子!大公子!”
“大公子,您不能進去,老爺有吩咐……”
……
是陸繹?!
她正揣測著,不過轉瞬功夫,陸繹已經疾步進來,兩人四目相投……今夏一時不知該說什麼,隻是望著他。
“爹爹,您找她來作什麼?”陸繹問陸炳,語氣透著焦急。
陸繹不答,開口便薄責道:“你看看你,連靴子都不換就踏進來,踩得一地泥。袁姑娘還比你懂事些,知曉先換了鞋再進來。”
陸繹楞了楞,目光瞥向今夏的腳。
“岑福!”陸炳喚道,“把袁姑娘送回去吧。”
今夏站起身,行至陸繹麵前時,忍不住停下腳步,將他看了又看。
“你,好些了?”陸繹輕聲問道。
她盡力朝他笑了笑,道:“已經好多了。”
兩人四目相望,自是有千言萬語,卻是不能說。
“咳咳。”陸炳咳了兩聲。
今夏驟然回神,不得不收回目光,與陸繹擦身而過,隨岑福離開。
陸繹轉身,望著她的背影,直至消失,才複轉過身來。
“爹爹,您找她來作什麼?”他複問陸炳。陸炳已經接連好幾日都臥床休息,難得今日看上去有些精神,怎得突然把今夏尋來,莫不是知曉些什麼了?
陸炳抬眼,慢吞吞道:“我也想問,你總三更半夜跑到人家門口呆著,作什麼?”
“我……”陸繹語塞,“您怎麼知曉的?”
陸炳冷哼一聲,不理會他。
陸繹禁不住擔心,接著問道:“方才,您沒為難她吧?嚇唬她了?”
“你看她的樣子,像被嚇唬過麼?”陸炳轉開話題道:“對了,俞將軍的事情已經有些眉目,很快就會把他轉入刑部大牢,由刑部尚書黃文升親自審理。黃尚書那裏我已經打點過,應該會安排他去北邊戴罪立功。先在北邊呆兩年,再尋機會往回調吧。”
陸繹聞言大喜:“如此再好不過,多謝爹爹。”
“你扶我回房去,我還有件東西要給你。”
陸炳扶著桌子欲站起來,忽然身子一歪,整個人栽倒下去。陸繹大驚,慌忙扶住爹爹:“爹爹、爹爹……”
似在片刻之間,陸炳整個人都垮了下去,麵色灰白。
“扶我回房……”陸炳低啞道,整個人要靠兒子的支撐才能勉強站住。
從未見過爹爹這般模樣,陸繹心中甚是焦灼,看出爹爹已無氣力,他幹脆將爹爹抱了起來,一直抱到屋內床上。
“爹爹,我馬上命人去請大夫來。”陸繹輕柔地將爹爹放下,拿靠枕墊在他後背。
陸炳努力撐了撐身子,手指向多寶格:“你把那部《杜工部集》拿來。”
“爹爹,請大夫要緊。”
“不……你拿過來。”
不放心地讓他靠好,陸繹將多寶閣上那部《杜工部集》取過來。
陸炳的手已經使不上力,示意他將書冊打開:“把裏麵那封信取出來。”
信?夾在書冊裏?
陸繹心中泛疑,翻了好幾頁,才找到夾在其中那幾張薄薄的信箋,遞給爹爹。
陸炳卻擺擺手,示意他自己看。
心下詫異,陸繹展開信箋,有一張風水堪輿圖,詳細說明某塊地如何如何有王氣,得此地者有得天下之勢。另外幾張詳細描述了嚴世蕃如何霸占這塊地,在上頭建造樓房等事。
“這是?”
“這是我幾年前就給嚴嵩下的套,”陸炳喘了口氣,艱難道,“藍道行已死,中官翻供,正是聖上對嚴嵩對厭惡的時候……嚴世蕃勾結羅龍文通倭的罪證我已放回你的書房,現下就是扳倒嚴家最好的時候。”
“爹爹,你……”
陸繹萬萬沒有料到陸炳對嚴家還留了一手。
事情都交代畢了,陸炳疲憊地閉上雙目,口齒含糊道:“交代給你,我就可以放下了……你去吧,讓我歇歇……”
“爹爹、爹爹……”
眼看陸炳臉色愈發灰敗,陸繹忙替他把脈,脈搏弱而無力,時有時無,竟已是油盡燈枯之照。他大驚,連聲喚人去把大夫喚來,又趕緊命人趕緊去煮參湯……
參湯未煮好,陸炳便已撒手人寰。
今夏得知陸炳的死訊,已是第二日。她楞了好半晌,想起昨日他與自己說話時雖看得出病態,但精神尚還好,怎得突然就死了?
陸繹,他必是很難過吧。
入夜後,今夏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翻身起來,又把陸炳所給的卷宗拿出來。點燈恐怕娘親要罵費油,她便拿到院中,借著月光細細再看一遍。
夜風輕輕拂過,小院裏很涼快,能聽見外間那株大棗樹沙沙作響,她把這份卷宗看了又看,回想陸炳講的話,心中就如一團亂麻。
這份卷宗上有些紙已經微微發黃,顯然已經有些年頭,陸炳一直將它留在身邊,難道說他心裏一直存有替祖父昭雪的念頭?
還是他不願這些資料落在他人手中,所以藏在身邊?若這樣,他為何不幹脆毀了這份卷宗,豈不省心?
陸炳,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真叫人琢磨不透。
今夏漫無目的地望著院牆外,棗樹枝葉迎風擺動著,她怔怔看著,忽然想到那日清晨看見的腳印,驟然起身,拉開院門……
棗樹下,來不及避開的陸繹望著她。
真的是他!
他來過幾次?曾在這株樹下坐了多久?
陸繹緩緩站起身,月光透過樹葉照著他略顯蒼白的麵容,憔悴而疲倦。
“昨晚是我守靈,今晚是二弟守著。”他輕聲道,“可我睡不著,就出來坐坐。”
今夏隻是看著他,覺得他不真實地像一個幻影。
“……坐這裏能讓我覺得好過些,我想不出比你家門口這株棗樹下更好的地方。”他自嘲地笑了笑。
她仍看著他,生怕一眨眼他就會消失。
“……我知曉我不該來的,可心裏不好受的時候,就想來坐坐。”
今夏一聲不吭地快步走過去,一下子抱緊他,什麼話都不說,隻是這樣緊緊地抱著他。
夜色正濃,群星靜謐。
嘉靖四十四年,嚴世蕃因通倭、勾結江洋大盜、霸占具有“王氣”的土地,被判立斬。
嚴嵩被沒收家產,削官返鄉。家中抄出黃金三萬二千餘兩,白銀二百餘萬兩,另有珠玉寶玩數千件。
午時未到,午門前人潮擁擠。
已複原的今夏等大批六扇門的捕快被臨時調派過來維安。
看著烏央烏央的人群,其中不乏自帶酒壇,就地暢飲者,甚至還有喜不自禁,當街載歌載舞者,楊嶽嘖嘖歎道:“素日沒看出來,嚴世蕃人緣真不錯,斬首能讓人歡喜成這樣。”
今夏不言語,抱著樸刀,冷靜地看著周圍。
“怎得?你不跟著歡喜歡喜?”楊嶽用胳膊肘捅捅她。
“不急,等他腦袋當真落地了,再歡喜不遲。他這樣的人,隻要腦袋不落地,指不定還會出什麼幺蛾子。”今夏看著刑台,“我得看著他腦袋掉下來才能真正安心。”
楊嶽笑道:“看不出你還挺謹慎。”
午時將至,嚴世蕃與羅龍文被押上,跪在刑台之前。此時,百姓們群情洶湧,喊打喊殺,呼嘯之聲有排山倒海之勢。
日頭毒辣辣地曬著,嚴世蕃跪在刑台上,披頭散發的。
今夏疑心重,目光探究,緊盯著嚴世蕃,就想看清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嚴世蕃。冷不丁,嚴世蕃驟然抬起頭來,目光森冷,緩緩掃過周遭的人,看見今夏時,居然還認出了她,陰寒一笑。
炎炎夏日,他這一笑硬是讓今夏腳底生出一股寒意來。
刀光閃過,人頭落地。
陸繹立在近處的樓上,冷冷地看著刑台上的血跡,麵無表情。
嚴世蕃死後,沈夫人與傷愈的丐叔也離開了京城,承諾找到地方落腳之後就會書信告知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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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繁華的大街上,一男子拚命在往前飛奔,今夏帶刀在其後追趕。經過街角時,今夏將刀連鞘一起擲出,飛砸在男子背部。男人踉蹌一下撲到,還未來得及起身,便被今夏一腳踹倒,幹脆利落地反剪了他的胳膊。
“今夏!今夏!出事了!”
楊嶽從後麵喘著氣追上來。
今夏擰住男子的手,抬眼看著楊嶽,喘著氣等著他說下文。
“言官彈劾陸炳,說他是奸黨,聖上下旨,將陸繹革職抄家入獄,還要追討陸炳生前的十幾萬贓款!”
“……”
今夏駭住,手上失了準頭,險些將那男子的手擰斷,痛得他大聲呼救。
“人呢?現下在哪裏?”
“聽說已經被抓進詔獄。”楊嶽皺眉道。
把那男子往楊嶽身上一推,今夏轉身就往詔獄方向飛奔,到了詔獄外,卻被擋在外間。
“我是六扇門的捕快,有公務在身,讓我進去!”今夏掏出製牌亮給守門的校尉。
校尉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沒有公函,六扇門也不得入內!”
“我真的有公務在身,你先讓我進去,回頭就有人把公函送來。”
校尉仍是搖頭,將她擋在門外。
“你……”
“袁姑娘!”岑福趕過來,將她拉到一旁,低聲道,“沒有用的,除非你有公函,否則這些家夥隻認錢不認人,不會讓你進去的。”
“你是錦衣衛,”今夏一把揪住他,“他們肯定會讓你進去,你帶我進去!”
岑福為難地道:“實不相瞞,陸家出事後,連我和岑壽也被撤職了。現下,連我也……”
“那他在裏頭怎麼辦?”今夏急得不行,“我知曉詔獄裏頭的規矩,進去沒錢孝敬就得打,他現下被抄了家,哪裏還有銀子來打點。”
“我也正是為此事著急。好在詔獄內有大半是老爺的舊部,就盼他們能看在老爺的麵上,對大公子和二公子網開一麵。容出功夫,讓咱們去想法籌錢。”
今夏問道:“要多少銀子?我馬上回去籌!”
“我知曉你家不容易,能籌多少是多少吧,我和岑壽也在想法子。”
“行!”
今夏一絲猶豫都沒有,拔腿就走,徑直去了六扇門。
“我要預支一年的月俸。”她朝管賬的廖師爺道。
廖師爺幹瞪著她。
今夏急道:“你瞪我做什麼,趕緊的,我要預支一年的月俸。”
“不行,沒有這個規矩。”廖師爺不滿道,“六扇門又不是你家開的,哪有這樣跑過來想支銀子就支銀子!”
今夏掃了他一眼,壓低嗓音道:“你在李家胡同養了一房妾室,這事,你也不想我捅到嫂夫人那裏吧?”
聞言,廖師爺大驚失色:“你、你怎麼知曉的?”
“我怎麼知曉你就別管了,就說支不支銀子吧,痛快點!”
廖師爺欲哭無淚,道:“一年的月俸真的不行,沒有這個規矩,若是被上頭知曉,連我的飯碗也要被端掉。我最多隻能幫你爭取支半年的月俸,這也是冒了風險的。”
“半年?”
“最多最多隻能半年,”廖師爺懇求地看著她,“你再逼我也沒用。”
今夏無法,隻得道:“行行行,半年就半年吧。”不管多少都是銀子,能籌多少是多少。
拿了預支的月俸,今夏又往家中趕去,見到袁陳氏,什麼都不說,撲通一下就跪下來,把袁陳氏嚇了一大跳。
“這孩子,怎麼了這是?你別嚇唬我啊!”袁陳氏拉扯她。
“娘,孩兒今日遇上難關了,您能不能把給我攢的嫁妝錢給我。”今夏不肯起,抱著她的腿,“娘,求你了!”
袁陳氏被她弄得心慌慌的,追問道:“什麼難關啊?你總得告訴我吧。”
“我現下還不能說。”
“你這孩子,我連你要銀子做什麼都不知曉,我怎麼能把銀子給你呢。”
今夏仰頭看她:“娘,你把嫁妝錢給我,我答應你,不用這錢,我也把自己嫁出去。”
“說什麼胡話呢!”袁陳氏被她弄得暈頭轉向。
今夏跪著抱緊她:“娘,我求求你了,這事真的很要緊,若是、若是……我就活不成了。”
“什麼活不成了,你胡說什麼呢?”袁陳氏伸手摸在今夏臉上,濕濕的,驚道,“你怎麼了?怎麼哭了?”今夏從小到大,就甚少哭過,今日這般模樣,著實將她嚇著了。
“娘,你把嫁妝錢先給我,以後我保證把自己嫁出去,還把錢再掙回來還你,好不好?”今夏懇求道。
“……娘要你還什麼錢,你個傻丫頭,攢這些銀子還不是為了你麼。”袁陳氏把她扶起來,“別哭了啊,我給你拿銀子去。”
“謝謝娘!”今夏拿袖子胡亂抹眼淚,“銀子我自己拿吧。”
“不用,你不知曉在哪裏。”
“不就在灶間釣魚簍子下麵的瓷缸裏頭麼,您沒換地方吧?”
袁陳氏楞了楞,回過神來沒好氣道:“你個死丫頭,什麼時候發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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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著支來的月俸和嫁妝銀子,今夏趕緊找到了岑福和岑壽。
“一共是六十四兩銀子,夠不夠?”她把一包銀子擺到桌上。
岑壽拿出自己的包袱:“我這邊湊了一百三十兩。”
岑福道:“我已經找人打聽過,他們還沒有為難大公子,應該是還念著舊情。我尋思著再用銀子上下打點一番,大公子在裏頭日子也不至於太難過。”
“那……能見著他麼?”今夏忐忑道,“不見著他人,我心裏終歸放心不下。”
岑福點頭:“這事我來想法子,你且回去等著。”
接下來接連過了七八日,她都沒有等到岑福的消息,不放心去問,岑福總是說沒法子。
“自從嚴家那件事之後,裏外變動特別大,原先當值的人現下也不熟。”岑福皺著眉頭歎氣。
岑壽在旁隻皺眉,不吭聲。
今夏無法,整日呆在六扇門內坐立不安,直至這日黃昏,見楊嶽匆匆忙忙進來。
“陸大人的外祖母家也被抄了,方才我看見一大批女眷被押進京來,淳於姑娘也在裏頭。”
“啊!那他的外祖母呢?”
今夏一驚。
“聽說她本就年事已高,遇上這樣的事兒,人便有些禁不住,在路上感染風寒,還未到京城便死了。”楊嶽道,“我想把淳於姑娘贖出來。”
“這些女眷要送往何處,教坊司麼?”
今夏緊張問道,人一送進教坊司,再想往外頭贖,可就不容易了。
“不知曉,但聽說想買丫頭的,可以先去挑。”
“那你還不趕緊!”
楊嶽躊躇道:“我擔心我爹爹不同意,他不願意,我便拿不到銀子,如何贖人?所以才來找你商量,怎麼樣才能讓我爹同意。”
“先把人贖出來要緊,你去老廖那裏支銀子。”今夏附到楊嶽耳邊,如此如此這幫說了一通,“……你隻管這樣說,不愁他不給你支銀子。到時候人已贖出來,頭兒再要反對,也沒轍了。”
“真的?”
“真的!你趕緊,萬一人被別人挑走了怎麼辦。”今夏催促他。
楊嶽被她說得一急,撒開長腿就去找老廖支銀子去了。
沒想到陸家出事,竟然連陸繹的外祖母家也被牽連進來,現下陸家的狀況,與當年的夏家何其相似,覆巢之下無完卵。今夏心中百味雜陳,剛想去看看這些女眷都被押在何處,才出六扇門,就看見岑壽匆匆忙忙過來。
“快來,我哥找你!”岑壽招呼她。
今夏奔過去,跟上他:“他在裏頭怎麼樣?好不好?怎得等了這麼久,這些日子我都快急死了。”
看她的模樣,岑壽欲言又止。
“怎麼了?”他的神情沒有逃過今夏的眼睛。
岑壽為難地別開臉,被今夏又給拽回來。“他到底怎麼了?你快說呀!”今夏急道。
“……其實是大公子吩咐的,他不想見你,叫我們別帶你進去。”岑壽一口氣道。
今夏一愕:“他不想見我?!”
岑壽也很是煩惱:“我也不知曉究竟為了什麼,他再三交代了,我和我哥也不敢違他的意思。”
“那……現下是他肯見我了?”
“不是。”岑壽急得直歎氣,“大公子在裏頭不太好,可能這些日子變故太多,老爺剛剛才離世,又出了這麼大事情,他整個人都不太對勁。前幾日還肯吃些東西,這幾日連水都喝得很少,我和我哥都擔心……”
隻是聽著,今夏就已經心急如焚。
岑壽領著她到北鎮撫司後頭的小門,門口守衛顯然已經打點過,見他們到了便趕緊招手讓他們進去,岑福在裏頭等著他們,引著今夏曲曲折折往裏頭走。
這還是今夏頭一遭進入北鎮撫司的監牢內部,比起她更熟悉的刑部大牢,詔獄內潮濕陰冷,而且彌漫著一股終年不散的腐爛氣息。到處都能聽見哀嚎和□□,飽含著巨大的痛苦,錐子一樣紮入耳中,聽得人毛骨悚然。
監牢比起刑部的監牢,更小,更加低矮。略高些的人被關在裏麵,想要站直腰都不太容易。
今夏跟在岑福身後,曲曲折折地走,經過一間又一間監牢,看見內中一個個或憔悴不堪或麻木呆滯或已不成人形的囚犯,心裏一陣陣發緊。她不敢去想,陸繹現下會是怎生一個模樣。
潮濕發黴的通道上,岑福毫無預兆地停住了腳步,轉向左側的那間監牢。
“大公子。”他輕聲喚道。
監牢中的那人一身灰袍,長長的黑發披散下來,看不清麵容,靠坐在牆上一動不動。
是他麼?
今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慢慢蹲□子,輕聲喚道:“是你麼?”
聽見她的聲音,灰袍人的身子微微一震,緩緩轉過臉來,不可置信地看著她。監牢頗小,今夏從木欄中探手進去,輕輕撥開他臉上的頭發,露出他清雋蒼白的麵容……
“這裏不好,我叫他們不要帶你來的。”陸繹朝她微微一笑。
岑福知情識趣地拉著岑壽走到稍遠處,以作避嫌。
看見陸繹現下這般模樣,再想起他昔日何等風姿卓絕,今夏心中酸楚,卻知曉自己絕對不能在他麵前傷感。
“這裏不好,想來東西也不好吃,可總會過去的,所以你還是得吃點。”今夏的手慢慢滑下來,握住他的手,朝他笑道,“我小時候在堂子裏頭,那裏也不好,可那會兒我也沒虧待過自己,吃得可多了,一群孩子就數我最胖,我娘一眼就看上我了。”
陸繹低首看她的手,大概因為他的手冰冷之極的緣故,她的手顯得特別暖和。那股暖意通過手心直傳到他的心裏。
看見她好端端的,真好,他想。
“因為你有金甲神人護佑,”他微微一笑,低喃道,“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今夏望著他,想到還在新河城時,他就像現下這般握著自己的手,對她說——“……別怪自己!所有的事情,我都會給你一個交代,隻是我需要一點時日。你隻要好好活著,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任何報仇的事情……”
驟然間,她似乎明白了什麼,一下子攥緊他的手。
“你說過,所有的事情,會給我一個交代的。”她問道,眼睛緊盯著他,目光不放過他任何一絲神情變化,“嚴家已經被扳倒,你現下莫不是在拿自己的命想給我交代?”
陸繹微微垂下雙目,一聲不吭。
今夏再也忍不住,又是氣惱又是傷心:“你怎麼能這麼傻!你以為你這樣做,是在給我交代麼?”
“……這個仇太大,我也不知曉該怎麼還你,現下這樣,正好。”他低聲道。
“你……”今夏被他這一氣,腦子倒清醒了許多,“你要給我交代是吧?你知曉麼,因為你在這詔獄裏,為了能進來見你,我不光預支了半年的月俸、還問我娘把我的嫁妝錢全要出來。你聽清楚了,現下我連嫁妝都沒有,想再攢銀子,又得花好幾年光景,到那時候我肯定成了沒人要的老姑娘。你若要給我交代,就好端端從牢裏出來,把我娶了,這才叫交代!”今夏拽著他,麵對麵,一氣把話說完。
莫說陸繹愣住,因她聲音清脆,連同稍遠處的岑福和岑壽也是一愕。
“你……你莫忘了我們兩家之間……”陸繹語氣不穩,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我祖父死了,你爹死了,嚴世蕃也死了,嚴嵩被發配邊塞,那些當年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你若把自己也搭進去,那……我想我也活不成了。”今夏頓了頓,“方才的話,我是認真的,我向我娘要嫁妝錢的時候,就朝她說了,不用嫁妝,我也能嫁出去,她才肯把銀子給我。”
陸繹看著她一臉認真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不知為何,淚水不知不覺就滴落下來。
今夏握緊他的手:“現下,該輪到你了。你答應我,再難也要好好活著,別的事情都不用去想,隻想著一件——我在等你!”
陸繹定定看著她。
“答應我了?”
陸繹伸出手穿過木欄,摸摸她的臉,微笑著點了點頭。
“以後別來了,省著點銀子,等著我就好。”他囑咐道。
今夏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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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此後,今夏、還有岑福等人一直在致力於為陸繹昭雪。
三年後,陸繹再次上折,首輔張居正也為其雪冤,認為陸炳救駕有功,非謀反叛逆奸黨。此時當朝天子已非嘉靖,而是萬曆。萬曆下旨,赦免陸繹,免去追贓,並令陸繹官複原職。
正是臘月裏,江南飄著細細小小的雪花。
上官曦帶著兜帽,手持貨單,在渡頭一樣一樣地清點此番自京城送來的貨品。一陣寒風卷起,掀開她的兜帽,她伸手去扶,不留神貨單從手中鬆脫,被風卷走,飄向河麵。
她還未去追,便見一抹人影飛身躍出,翩若青燕,足尖輕點過船篷,接住那張貨單,在空中旋身而回,最後落到上官曦麵前。
“堂主。”
仍舊如舊日裏那般,阿銳喚了她一聲,將貨單遞到她手中。他麵上的舊痂已經盡數脫落,但仔細看還是可看見條條傷痕。
上官曦看著他,唇邊泛開一絲笑意:“喚錯了,現下我可是幫主。”
阿銳一愣:“這麼說,你和少幫主,不,和謝家公子……恭喜啊……”
上官曦打斷他:“我沒成親,那兩壇子酒還在湖底沉著呢。謝霄去了西北,這偌大個幫無人料理,我幫著老爺子暫時料理著罷了。”
“……”得知她還未成親,阿銳訕訕的,不知該說什麼好。
上官曦看看他,又望向水麵,輕聲道:“等天暖了,你幫我把湖底的兩壇子酒撈上來吧。”
阿銳看著她,嗯了一聲。
京城中,雪下得正緊。
淳於敏係上圍裙剛進灶間,便被楊嶽攔住。
“天太冷,我來包羊肉餃子就好,你莫沾手了,到裏屋烤烤火吧。”
淳於敏笑道:“我來幫你燒火,今日大哥哥從詔獄出來,我也該盡點心才對。他們什麼時候能到?餃子可來得及?”
“來得及。我聽今夏說,還要去聖上賜還的老宅看一眼。”
陸繹走出詔獄,雪粒子打在他臉上,冰冰涼涼的,卻是久違的清新沁人。
前頭不遠處,今夏牽著馬匹,笑意盈盈,正等著他,肩上積了些許雪,顯然已經等了好一陣了。
他走過去,輕輕替她撣落肩上的雪花,兩人之間,能有此重逢之日便已滿足,再無須過多言語。
兩人翻身上馬。
“那所老宅被封許久,裏麵定然是……”今夏不願他看見破敗的老宅而傷情,“要不等過幾日,打掃好了再去?”
“我想先去看看。”陸繹輕聲道。
今夏便不再勸,隨他一起馳向陸家老宅。
直至老宅前,一枚碩大的銅鎖掛在上麵,鑰匙在陸繹出詔獄時才還給他。陸繹打開鎖,推開門,久未上油的門軸吱吱呀呀地響……
原本以為會是滿目蒼夷,但卻因為大雪的緣故,將所有的破敗都隱在雪下,展目望去,白皚皚的一片。
陸繹舉步朝前,一直行到大堂,今夏栓好馬匹,快步跟上他。
大堂已不複當年模樣,桌椅殘破,畫漆斑駁,屏風上的綢緞早已褪色。
今夏突然拉住陸繹:“等等,後麵好像有人。”
她指得是屏風後麵影影綽綽的黑影。
除了他二人外,陸繹並未聽見其他呼吸聲,但看那黑影確是可疑,遂一把將屏風拉開。
那瞬,兩人齊齊定住身形。
屏風後,竟是一個做工精細的人偶。
麵容用細瓷製成,笑容僵硬而詭異,雙目漆黑。
它,正定定看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