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尚書一怔之下,也不管總捕頭的臉色,陪笑道:“還是嚴公子想的妙,來來來,你們趕緊布置起來。嚴公子,咱們先到裏頭喝杯茶,等他們布置妥當了再用飯。”
嚴世蕃含笑頷首,搖著折扇,隨寇尚書往裏頭行去。
耳房內,今夏恨得幾乎咬碎了牙,楊嶽也是眉頭深皺。
第一百三十三章
很快桌椅擺下,錦布鋪上,酒菜則從滿香樓送來。
嚴世蕃慢吞吞地從當肉屏風的捕快前走過,忽得問道:“我記得,六扇門裏頭,似有位女捕快,怎麼不見她在這裏?”
居然還記得她!今夏惱怒地摳緊窗欞。
童宇正要開口,被總捕頭以眼神製止。
“是有位女捕快,今日一早就往城郊去辦案,夜裏還得蹲守,所以還未回來。”總捕頭素知嚴世蕃好色,今夏好歹是他麾下一員幹將,他自然還得護著她些。
嚴世蕃瞥了總捕頭一眼,總捕頭麵不改色,並不準備退讓。
眾官員陪著嚴世蕃入席。舉杯之際,刑部右侍郎鄢懋卿朝嚴世蕃笑道:“嚴公子,有件事我先向您稟一聲,您這起案子,聖上交由三法司會審,我們斟酌再三,審議結果是——三千兩紋銀,您以為如何?”
嚴世蕃掏了掏耳朵:“多少?”
鄢懋卿觀察他神情,試探道:“要不,二千兩?”
“什麼?”嚴世蕃眯起眼睛。
“多了?那……那就一千兩?您也知曉,聖上責令嚴查,我們也得有交代,是不是?”
嚴世蕃懶懶道:“我覺得上千不好,這樣吧,八百兩紋銀。”
“八百兩?”鄢懋卿為難地看向其他官員,見眾人皆不吭聲,隻得勉強笑道,“……那就依公子所言,八百兩紋銀。”
耳房內,今夏聽得莫名其妙,低聲問楊嶽:“什麼八百兩?”
楊嶽搖搖頭,示意他也沒聽懂。
外間繼續觥籌交錯,忽然聽見有人通報:“陸僉事求見尚書大人。”
今夏一愣神,陸僉事?是陸繹,他回京了?!
“哪個陸僉事?”寇尚書居然一時反應不過來,立時有人附到他身邊耳語了幾句,“……他回京了?他怎麼知曉我們在這裏?這個……”堂堂刑部左侍郎,此時居然有點緊張,嚴世蕃怎麼說也是朝廷欽犯,若讓陸繹看見在六扇門內宴請他,不知會不會惹出事來?
嚴世蕃輕鬆笑道:“原來陸僉事回京了,快快有請!”
不好違嚴世蕃的意思,寇尚書隻得讓人將陸繹請進來。
又看見陸繹的身影,今夏喉嚨一陣陣發緊,雙目緊緊盯著他,隻恨不能再將他看得清楚些……
“原來諸位大人都在,請恕言淵冒昧了。”
陸繹微笑著向在座各位官員施禮。
看見他,嚴世蕃似乎心情頗為歡愉,喚人給陸繹添了椅子和碗筷,與他閑聊了好一會兒些兩浙的風土人情,才問道:“你今日來找寇尚書,可是要事?”
“聽說嚴公子回京,爹爹要我來探望,沒想到昨日到了刑部大牢撲了個空,才知曉您被寇大人請至家中。”陸繹風輕雲淡道,“原還擔心您起居不便,所以特來探望,想不到連六扇門的捕快都可以當您的肉屏風,看來我是多慮了。”
他這話,說得在座其他官員麵上都不太好看。
嚴世蕃拍了拍他肩膀,大笑道:“多慮了、多慮了……對了,你還有所不知吧,方才他們才告訴我,三法司會審,已經給我定了罪名,貪墨八百兩紋銀。”
聞言,今夏這才明白之前那番討價還價是為了什麼,不由在心中冷笑,嚴世蕃身為工部侍郎,每年貪墨的紋銀何止百萬,最後居然定罪為區區八百兩紋銀,恐怕連街邊小兒都要笑掉大牙了。
陸繹聽了這話,神色間波瀾不驚,目光緩緩掃過在席間的諸位三法司官員,過了片刻才淡淡一笑:“還真是我多慮了。”
此時一片銀杏葉隨風輕飄而下,正落在陸繹麵前的席麵上,他取下來,端詳片刻,笑道:“還是夏日,怎得這葉子就已經黃了?未到秋日,就有枯葉落下,這可不是吉兆。聽說夏行秋令,多肅殺之氣,嚴公子多保重才是。”
他這席話,話中有話,意有所指,嚴世蕃何等聰明,又豈能聽不出來。
“你我都在樹下,既有肅殺之氣,陸僉事你也該多保重才是。”他含笑道。
陸繹微笑以對,已無需再多言,起身告辭而去。
待他出了六扇門,嚴世蕃麵上的笑漸漸變為冷笑,寒意滲人。
三日後,三法司會審定案,原工部侍郎嚴世蕃專權弄職,貪墨白銀八百兩,發配雷州。
而聖上已覺得處罰過重,下令若再有人敢上與鄒應龍相同的奏折,立斬!
從表麵上看,似乎嚴家受到重創,實則不然,聖上此舉恰恰堵住扳倒嚴家的路,讓人無力進攻,隻能坐待嚴家的反撲。而嚴世蕃壓根也沒去雷州,而是一路遊山玩水,反倒回了江西老家,蓋房建樓,衣錦還鄉一般。
而在京城,藍道行除了照顧白鹿,還常被聖上召喚談論道學,頗受賞識,進入西苑為聖上扶乩問仙,被尊為藍神仙。
嚴世蕃之事他在宮中早有耳聞,這日收到陸繹傳入宮中的迷信,得知嚴嵩今日將進宮進呈密劄,遂在扶乩時,假托神仙之言,對聖上道:“今日有奸臣奏事。”
聖上對神仙之言深信不疑,等了半日,見到嚴嵩前來覲見,不由在心底對他存了奸臣之嫌。
陸繹深知,要扳倒嚴嵩,在朝中籠絡再多的人也無用,隻有讓聖上對嚴嵩失去信任,才能真正將嚴家連根拔除。所以他此舉就是利用藍道行扶乩之便,加上聖上癡迷仙道,在聖上心中一點一點地種下對嚴家的懷疑。
他的用意,藍道行很清楚,且比他更加清楚自己應該怎麼做。
一日,聖上又讓藍道行扶乩,問神仙道:“今天下何以不治?(為什麼天下未能大治?)”
藍道行心知機會已到,托神仙之言答道:“賢不竟用,不肖不退耳。(賢臣不用,奸臣當道。)”
聖上又問:“誰為賢,不肖?(誰是賢臣,誰是奸臣?)”
藍道行心下遲疑片刻,意識到自己不能做得太過明顯,得把陸家撇清,遂答道:“賢者輔臣階、尚書博;不肖者嚴嵩父子。(賢臣如徐階、楊博,奸臣如嚴嵩父子。)”
聖上看著“神仙”的回答,眉頭微皺,忽而抬頭望向藍道行,目光犀利之極。藍道行雙目澄清,平靜之極,如尋常一般盤膝而坐。他知曉聖上生性多疑,且自負聰明,除了道士之外,幾乎不相信任何人。
半晌之後,聖上又問道:“上帝何不震而殛之?(既然如此,上天為何不降天譴於奸臣?)”
此問話犀利之極,稍有答錯,不僅無法撼動嚴家,且連藍道行自己都可能有殺身之禍。
藍道行絲毫不亂,提筆答道:“上帝殛之,則益用之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屬汝。(上天處罰他,會讓原本該執行的人內疚,所以不降天譴,是為了留給聖上您自裁。)”
看了這幾個字,聖上龍顏大悅。
這件事情很快傳到了嚴嵩的耳朵,同時也傳到了陸繹耳中。
陸繹大急,他沒料到藍道行竟事先未與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張做了此事。仔細打聽之後,他才得知,為了保全他,藍道行絲毫未提及陸家,而是說了徐階與楊博,故意轉移嚴黨的視線。
這次,嚴嵩的反擊極為迅速,他幾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收買了幾位中官,這幾名中官是在扶乩之時服侍的太監,指使他們誣陷藍道行啟封偷視,將他打入獄中,逼問究竟是何人指使。
藍道行被打入詔獄。
與此同時,還有另外一件事情,原本好好在兩浙抗倭的俞大猷被剝奪世襲蒙蔭,入詔獄。
而他入獄的緣故讓陸繹看了就想罵人——有一夥倭寇在兩浙沿海遊蕩,胡宗憲兵力有限,騰不出手來收拾他們,以至於他們跑去福建搶了一把。福建巡撫大怒,都察院監察禦史李瑚狀告胡宗憲縱敵逃竄,以鄰為壑。胡宗憲知曉李瑚是福建人,他疑心自己人中有內奸,查了一圈,恰好查出俞大猷也是福建人。於是胡宗憲二話沒說,把這個黑鍋推到俞大猷身上,上奏聖上。聖上大怒,當即下令,削去俞大猷官職,抓入詔獄。
同一時候,陸繹的兩名至交好友被抓入詔獄,他急急往詔獄趕去,卻在途中被岑福岑壽兩人攔下。
“大公子,老爺請您回去!”岑福有禮拱手道。
“我現下有急事要辦,回頭就去見爹爹。”陸繹道,“你們讓開!”
岑壽不肯讓開,且手牢牢拽住陸繹馬匹的韁繩:“大公子,老爺說了,一定要我們把你請回去!您就莫為難我們了。”
陸繹冷眼看著他們,驟然出手,食指中指如鉤,直探岑壽雙目,這下去勢甚快,岑壽仰身躲閃,顧不上手上。陸繹中途變招,輕鬆奪回韁繩。
“大公子!”岑福急道,“老爺連日身上不好,您是知曉的。我們難交差是小事,可老爺的身子經不起著急。您便是有急事,見過老爺之後,再辦就是。皆是,我二人絕不敢再攔您。”
想起爹爹的身子,陸繹凝眉片刻,長歎了口氣,調轉馬頭,朝家中飛馳而去。
宮中,藍道行也聽說了俞大猷之事,他與陸繹同在岑港抗倭之事,對俞大猷為人也甚是尊敬,聽說此事不免詫異,遂尋機與陸繹密會,方才得知此事是嚴世蕃設下的毒計。雖說陸繹已在想法保出俞大猷,但藍道行卻知曉以嚴世蕃的陰險為人,此計不成必定再生一計,若再不想法盡快扳倒他,恐怕陸繹危矣。
一日,聖上又讓藍道行扶乩,問神仙道:“今天下何以不治?(為什麼天下未能大治?)”
藍道行心知機會已到,托神仙之言答道:“賢不竟用,不肖不退耳。(賢臣不用,奸臣當道。)”
聖上又問:“誰為賢,不肖?(誰是賢臣,誰是奸臣?)”
藍道行心下遲疑片刻,意識到自己不能做得太過明顯,得把陸家撇清,遂答道:“賢者輔臣階、尚書博;不肖者嚴嵩父子。(賢臣如徐階、楊博,奸臣如嚴嵩父子。)”
聖上看著“神仙”的回答,眉頭微皺,忽而抬頭望向藍道行,目光犀利之極。藍道行雙目澄清,平靜之極,如尋常一般盤膝而坐。他知曉聖上生性多疑,且自負聰明,除了道士之外,幾乎不相信任何人。
半晌之後,聖上又問道:“上帝何不震而殛之?(既然如此,上天為何不降天譴於奸臣?)”
此問話犀利之極,稍有答錯,不僅無法撼動嚴家,且連藍道行自己都可能有殺身之禍。
藍道行絲毫不亂,提筆答道:“上帝殛之,則益用之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屬汝。(上天處罰他,會讓原本該執行的人內疚,所以不降天譴,是為了留給聖上您自裁。)”
看了這幾個字,聖上龍顏大悅。
這件事情很快傳到了嚴嵩的耳朵,同時也傳到了陸繹耳中。
陸繹大急,他沒料到藍道行竟事先未與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張做了此事。仔細打聽之後,他才得知,為了保全他,藍道行絲毫未提及陸家,而是說了徐階與楊博,故意轉移嚴黨的視線。
這次,嚴嵩的反擊極為迅速,他幾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收買了幾位中官,這幾名中官是在扶乩之時服侍的太監,指使他們誣陷藍道行啟封偷視,將他打入獄中,逼問究竟是何人指使。
藍道行被打入詔獄。
陸炳雖然統領北鎮撫司,卻並不代表整個北鎮撫司之中都是他的人,嚴黨勢力之大,詔獄之中也有著不少嚴家走狗。
因嚴嵩此番鐵了心要藍道行承認此舉是受人指使,所以一入詔獄,藍道行就被上了大刑,半日光景不到,人便被折磨地奄奄一息。
期間,陸繹從刑室之外經過兩次,沒有朝裏頭望過一眼,但刑室內的鞭打聲、烙鐵在火上炙烤的聲音、人在極限時刻的喘息聲,都像尖針一樣紮入他的耳中。
藍道行什麼都沒有說,因此,用在他身上的酷刑也愈發狠辣。
陸繹不動聲色,一切如常,直至回到家中,緊閉房門之後,才全身脫力。夜半,陸炳自廊下慢慢踱過,抬眼瞥了眼稍遠處陸繹所住的屋子,隱隱可見內中燈火。他望了又望,長歎口氣,慢慢行過去,叩響房門。
“爹爹,這麼晚還沒睡?”陸繹開了門,忙將他讓進來。
陸炳坐下:“你還在想救藍道行的事情?”
陸繹不做聲。
“你心裏應該清楚,這件事情最好的做法,就是讓他死在詔獄,這樣嚴嵩才會徹底失去聖上的信任。”陸炳淡淡道,“隻是你狠不下這個心。”
陸繹低低道:“我已經收集到很多證據,可以證實嚴世蕃與羅龍文通倭,也有機會扳倒嚴家。他不一定非得死。”
陸炳冷笑:“你想一想鄒應龍彈劾之事,最後隻鬧了貪墨八百兩紋銀!隻要聖上對嚴家還有情分,再大的罪名也無濟於事。最要緊的就是,讓聖上對嚴嵩徹底失望。”
陸繹仰麵朝天,長長吐了口氣:“……嚴嵩收買的那幾名中官,我已經命岑福去逼他們翻供,但他們礙於嚴黨勢力,隻怕沒那麼容易。”
“現下不急,先把人看緊了,等藍道行死了之後,再讓他們翻供。到了那時候聖上後悔也無用,必定對嚴嵩更加惱怒。”陸炳道。
“爹爹,我思量著,隻要中官肯翻供,他就可以不死。”
“他死或不死,聖上對嚴嵩的惱意也不一樣。”陸炳道,“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步,你切莫一時心軟,錯失良機!”
陸繹看著他,默不作聲。
次日清早,陸繹再去詔獄,看見藍道行已經被折磨得體無完膚不成人形。他借故支開看守的人,喂藍道行吃下止痛的藥丸。
“我會設法救你出去,你一定要撐住了。”他在藍道行耳邊低低道。
藍道行搖頭,他已經連開口說話都很艱難:“……讓我死……在這裏,隻有這樣,嚴嵩……才會徹底失去……聖上的信任。”
沒料到他早就存了這個心思,陸繹說不出話來,隻能定定看著他。
藍道行微微一笑,艱難道:“咱們……一開始就……說好的,棄車保帥,我……求仁得仁……”
外間隱隱有人聲,陸繹匆匆出了刑室。
刑室內,新一輪的嚴刑拷打又再開始,陸繹就在隔壁佯作查看詔獄的筆錄。以他的耳力,他能聽見每一聲從藍道行口中逸出的□□,直至他暈厥過去,被水潑醒,然後再拷打,最後徹底暈厥過去,被拖回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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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夏在六扇門中,也聽說了藍道行的事情。對於藍道行和陸繹之前的關係,她並不知情,隻聽說了他對聖上說的那些話,不管是不是假托神仙之言,心中都暗暗讚賞。後來再聽說他被關進詔獄,想來多半是要吃苦頭,不由扼腕歎息,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入夜已深,袁益還在院中搖頭晃腦地念誦:“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
“別念了,趕緊睡覺去,明兒還得早起呢。”
今夏把石磨清洗幹淨,拿著水瓢趕袁益。
袁益不肯:“裏頭熱得睡不著,姐,你下次發了薪俸,咱們就買張竹床,可以放在院子裏睡覺,又涼快又舒服,好不好?”
袁陳氏從屋裏出來,手裏頭還搭著兩件衣衫,朝袁益噓道:“小聲點,你爹剛睡下。”
“娘,衣衫我來洗吧。”
今夏伸手就要把衣衫接過去,被袁陳氏避讓開:“不用,你幫我打水就行。”說著,又趕袁益去睡覺。
袁益嘟嘟嚷嚷不情不願地進了屋。
雖然娘不要她洗衣衫,今夏還是在旁忙活,把明早要磨的豆子洗淨了泡上。
院中已無其他人,袁陳氏邊搓著衣衫,邊作不在意狀問道:“夏兒,你這些日子是怎得了?自打從南邊回來就不對勁,整日神不守舍的。”
今夏的手在水裏撥弄著豆子,頭也不抬:“……沒有……哪有,我挺好的。”
“一個多月也沒見你抓過一個賊,還說自己挺好的。”袁陳氏盯著她,“易家,挺好的一門親事,你就是不願意……”
“娘,您當初是怎麼嫁給爹爹的?”今夏知情識趣地岔開話題。
袁陳氏盯著衣衫上一塊汙漬使勁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還能怎麼嫁。”
“您出嫁之前,認得我爹麼?”
“認得。”想起年輕時候的事兒,袁陳氏不由自主笑了笑,“實話告訴你,那時節,上我家提親的有好幾家呢,你爹爹是最老實的。”
“您就看中他老實?”今夏奇道。
“不是我看中,是我娘,你外祖母看中了他。你外祖母說以我的性子,得找個老實的才能過得長久。”袁陳氏笑道,“我也覺得他老實,若是和旁人成了親,指不定怎麼被欺負呢。”
今夏忍不住笑道:“他和您在一塊兒也沒少受欺負呀。”
“你個死丫頭,我什麼時候欺負過你爹爹。”袁陳氏笑罵著,衣衫洗好,吩咐道,“把院門栓了,趕緊睡覺去吧。”
外間風過,吹得門前的棗樹沙沙作響,今夏拉開院門,朝外頭望了望,沉沉夜色中,棗樹下似有個人影。她瞧得並不分明,待月亮出了浮雲,再定睛望去,那人影卻又不見了,想是樹影被她瞧花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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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她才巡過街,預備回去換班時,忽被一人大力拽住。
“叔!”今夏看見丐叔,嚇了一跳。
眼前的丐叔,與分別之時大相徑庭,衣衫襤褸,胡子拉碴,看著足足瘦了一大圈,隱約還可看見他胸口處纏著布條。往京城乞丐堆一擺,估摸著他也是最落魄的一個。
顧不得寒暄,丐叔劈頭第一句話就是:“她被抓走了!”
“誰?!”今夏本能地問,問出口的同時就已經知曉了。除了沈夫人,能讓丐叔焦慮成這樣的,還能有誰,“是我姨?”
丐叔點頭:“那些人的功夫不弱,而且我沒學過追蹤術,隻知曉他們一路往京城來,但就是找不到人。”
“等等,是誰抓了我姨?錦衣衛?”今夏追問道。
丐叔搖頭:“我不知曉,他們都穿著黑衣,裹得嚴嚴實實,看不出是什麼人。”
“是在何處……”今夏見丐叔眼圈發青,嘴唇開裂,想來這些天他定是急著尋人,沒怎麼歇過,便拉他到旁邊茶館坐下,“叔,你先喝口茶,慢慢說。”
“我哪有心思喝茶……”
沈夫人一丟,丐叔整個人都慌了神,心也是火急火燎的。
“叔,你坐下。”今夏拿出捕快應有的沉穩,“我是捕快,而且擅長追蹤術,我來幫你找人。可你得先冷靜下來,把整個事情說一遍,越詳細越好。想找到我姨,就看你究竟記得多少了。”
丐叔被今夏摁坐到長凳上,定了定神,心知她說得有理,遂將整件事情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給她聽——原來,自新河城一別,他與沈夫人為了避倭亂,一路往西行去。才行了兩日,夜宿客棧要了兩間上房,偏生兩間房隔得頗遠。他當時也是疏忽了,未料到會有危險,第二日醒來,沈夫人房中便空無一人。他在後頭發現了馬車的車轍,一路追下去,半途卻被六名黑衣人攔截,那些人武功頗高且以多對少,他受傷敗退。此後他又試了幾次,險些喪命,隻能一路暗暗跟著,直至快到京城時馬車才失了蹤跡。
“叔,你的傷要緊麼?”
今夏深知,以丐叔的功夫,若非對方是高手且以六對一,決計傷不了他。
丐叔擺手,示意她別管這個:“現下,找到她要緊!”
今夏沉吟片刻,每日從外頭往京城裏來的馬車何止數百輛,要找到一輛馬車談何容易。
“叔,咱們先去城外看看。”
兩人一直行到城外四、五裏地遠的支道上,才找到稍稍清晰的馬車車轍。
“我記得就是這個。”丐叔指著車轍道。
今夏蹲□,用手丈量車轍:“輪寬將近四寸,兩輪之間近五尺,這是一輛大馬車,尋常百姓不會用這麼大的馬車。”
“京城裏頭的這麼大的馬車多不多?”丐叔問道。
“不算多。”今夏口中答著,一麵沿著車轍往前一點一點地查看,不放過任何一點細微的蛛絲馬跡。
不算多的話,也許可以一家一家地找,丐叔想著。由於左胸受傷的緣故,左手常常不自覺地顫抖,他狠狠用右手攥住左手。
此時,車轍旁的一點油跡引起今夏的注意,她小心的撮起沾了油跡的塵土,湊到鼻端輕嗅,頓時麵露喜色……
“叔,你來聞聞,這是什麼?”她喜道。
丐叔行過去嗅了嗅,搖搖頭,不解道:“是什麼?”
“是我姨常用的頭油,你怎得連這都聞不出來。”今夏直搖頭。沈夫人精通藥理,頭油也是自己配的,香味異於尋常市麵所賣的頭油,一聞便知。
聞言,丐叔又使勁嗅了嗅,無奈他一個大男人,平常便糙得很,對於女人家這些妝品又怎會留心,自然是嗅不出來。
“她的頭油怎會在這裏?”丐叔不解。
今夏循著車轍繼續往前行去,一直到前頭岔路口,才又找到油跡,便能肯定這是沈夫人特地留下的痕跡。
兩人沿著頭油的痕跡複進了城,七拐八拐,直至城西的一處僻靜宅院,便再找不到痕跡。
“她在裏麵?!”
丐叔抬頭想看這處是誰的府邸,門上卻無匾額。
今夏在京城多年,又是捕快,卻知曉這處宅院屬於何人。
“這是錦衣衛經曆沈鍊的舊宅,自從他被發配之後,這所宅子便一直空著。”今夏的心漸漸往下沉去。沈夫人被綁進沈家的宅院,說明此人十分清楚沈夫人的真正身份。陸繹雖知情,但他絕不會作這樣的事情,那麼,難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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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四角都用琉璃大盤擺放著冰塊。
素手持扇,輕風習習,嚴世蕃倚靠著竹榻,專注之極地看著麵前那雙玉足,伸手想去摸,卻又有些舍不得,僅用指尖輕輕拂過足踝。
優美的曲線,柔滑的肌膚,盡數融彙在指端,他不禁滿足地歎息出聲。
“十年未見,你的腳還是和當年一樣。”他讚歎著,愛不釋手地看著那雙玉足,“你可知曉,自那日你投了水,我想了足足十年,找了足足十年,可就是找不到和你一樣的。”
那雙玉足的主人,正是沈夫人,她被一張做工奇特的椅子牢牢鉗住手腳,動彈不得,全身衣裳整齊,隻有鞋襪被脫了。
看了又看,再看了又看,嚴世蕃才戀戀不舍地把目光移回沈夫人的臉上。
“林菱,原來這些年你都躲在揚州,我也去過揚州好幾次,可惜都沒遇著你。”他歎道,“若非此番你與陸繹有了牽扯,不知我們何時才能見麵。說起來,我真該謝謝陸繹才對。”
沈夫人目光冷冷地看著他,打定主意一言不發。
嚴世蕃看著她,溫柔地伸出右手,沈夫人以為他要摸臉,厭惡地極力躲避。但他卻並未摸她,隻是在她麵前慢慢撩起衣袖……
小臂靠著手肘的地方,有一處明顯的傷痕,剛剛結痂,周遭還泛著紅。
“你看,這是當初被你咬的,我一直留著。”他道,“每次它快好的時候,我就用刀再割開它,讓它一直都像剛剛被你咬過的樣子。”
這話他說得深情無限,聽在沈夫人耳中卻是毛骨悚然。
“我還記得,你上船的時候,穿著一件秋香色的衣裙,襯得你的腳格外細嫩,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叫人看了,真是心疼得不得了。”說著說著,嚴世蕃的目光又移到她的腳上去,愛慕不舍之情溢於言表。
此時外間有人稟道:“公子,老爺有急事請您過去。”
嚴世蕃皺了皺眉頭:“什麼事?”
“聽說是因為宮裏頭那個喚作藍道行的道士,他像是快撐不住了,老爺正著急請您過去商量。”
聽說是藍道行快撐不住了,嚴世蕃這才不情不願地站起身來,吩咐左右:“把她給我照顧好了,不能胖了,也不能瘦了,更不許讓她傷著。”
沈夫人好不容易看他往前行了兩步,眼看就要走了,沒料到他居然又折返回來,半跪在她麵前,伸手將她的左足籠在掌中,細細摩挲,流連忘返,足足過了好半晌,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直待他身影消失,連腳步聲也聽不見了,沈夫人緊繃的背脊才驟然放鬆下來,手心額際盡是冷汗。
因知曉看守沈夫人的都是高手,即便猜出沈夫人很可能就被關押在沈府,今夏也不敢貿然闖入,直至入夜時分,才換了一身夜行衣,蒙了麵,悄悄與丐叔翻過院牆。
外間看似殘破的院牆,怎麼也沒想到裏麵竟是這般富麗奢華,不大的院落做出江南小橋流水的景致,塗刷木橋的漆麵大概由於混入了珍珠粉的緣故,整座小橋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芒。
雖已入夜,暑氣卻還未消退,兩名侍女坐在廊下,濯足而戲,白皙的雙足逗弄著池水裏的小魚。
今夏隱在假山之後,伺機躍出,與丐叔分別製住她們。
“說,沈夫人在哪裏?”她低低問道。
侍女驚得直搖頭:“我、我不認識什麼沈夫人……”
“是不是有一位二十七、八歲左右的女人被關進來?”今夏把匕首緊貼著她的臉頰,接著問道。
她的頭立時動都不敢動一下,隻敢動嘴:“是有這麼個人,公子喚她做林菱。”
林菱正是沈夫人的閨名,今夏急問道:“她在哪裏?”
“她、她在公子的房裏。”
聽見這話,丐叔頓覺得血一下子盡數衝到頭頂,製住侍女的手猛然發力,幾乎把她脖頸擰斷掉。
“叔。”今夏示意丐叔稍安勿躁,接著問道,“你家公子的房間在何處?”
侍女伸手指了指,所指之處卻是堂屋的下麵。
“下麵?地底下?”今夏楞了楞,匕首挨了挨,“你耍我呢?”
“真的,公子貪涼,所以把屋子設在那裏,你們從堂屋的屏風後頭就能下去。”侍女趕忙道。
今夏看侍女的模樣倒不像撒謊,與丐叔對視一眼。
丐叔出指如風,瞬間把她二人點倒,抬腳就要往堂屋去,被今夏拉住,示意他先把人拖到樹蔭陰暗處藏起來。
往堂屋方向去的路上也看不見人,周遭安靜地讓今夏心裏一陣陣發毛,總覺得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哪裏不對勁。她回想起嚴世蕃的那條船,也是處處透著詭異,叫人不寒而栗。
飛快掠進堂屋,屋內也同樣無人,隻是彌漫著一股奇異的香氣,也不知用的是什麼熏香。今夏和丐叔繞到玉石屏風後麵,果然看見一道朝下的樓梯。
唯恐有詐,今夏下樓梯的每一步都極為小心,唯恐踩到機關,總是先試試才敢踩實下去。丐叔被她堵在後頭,急得很,卻又無法可施。
就這樣一直到進入地下房間,都沒有任何異常,順利地簡直讓今夏覺得不可思議。
“姨!”她一進屋就看見沈夫人躺在床上,似昏迷不醒。
丐叔一看見沈夫人就搶上前去,探她的鼻息和脈搏,都還算平穩,這才稍稍放心。
今夏總覺得此間古怪,不敢多作停留:“叔,我們快走!先把人救出去再說。”
丐叔點頭,抱起沈夫人,與今夏仍自原路退出來。才行至樓梯的一半,丐叔忽然感覺到眼前一陣天旋地轉,險些摔倒,他連忙抱穩沈夫人,唯恐摔了她。
後麵的今夏也感到頭一陣陣犯暈,原本屋內那股淡淡的香氣,如同果酒一般,初始聞不覺得有異,卻是越聞越醉人。腳都不聽使喚起來,矮矮一級台階,她費了好大勁才邁上去。
“這香氣有毒!叔……小心!”她盡力喊道。
饒得丐叔內力深厚,硬是抱著沈夫人,竭力往前踉踉蹌蹌地往前爬了幾步。
這時,幾個人影出現在樓梯口,逆著光,今夏勉強隻能分辨出他們身上穿著黑衣,連什麼模樣都沒看清,便一頭栽倒過去。
丐叔雖也昏昏欲倒,但沈夫人還在懷中,說什麼也不能暈過去。抱沈夫人的手用力一收攏,用她的左肩重重抵在自己受傷的左胸上,原本就未愈合的傷口再次崩裂開來,疼痛讓他驟然清醒了許多。
樓梯口站著的,正是在路上與他交過手的黑衣人。
傷處,血湧出來,濡濕了沈夫人的肩頭。
丐叔抱緊她,牢牢地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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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世蕃再回來時,麵色有點沉鬱,不像出門時那般輕鬆。
“公子,您走後,有人潛入宅子想把那位夫人救走,中了醍醐香,現下已經被製住。”侍女上前稟道。
“林菱呢?”
“她安然無恙,還在公子房中安歇。”
嚴世蕃這才稍稍放心,抬腳就往自己房中行去,順便叫人先把醍醐香搬到廊下。看見沈夫人尚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一雙雪白玉足露在床外,嚴世蕃這才覺得心情稍稍好些了。挨著她坐下來,他自懷中掏出一小瓷瓶放在她鼻端,片刻功夫之後,沈夫人便悠悠轉醒過來。
“是醍醐香!”她出身醫家,自然明白自己被什麼所迷倒,皺眉縮足,盡力讓自己遠離嚴世蕃。
嚴世蕃惋惜地看著她的雙足縮入衣裙下,強忍住把它們拽出來的*。
“我隻是離開這麼一小會兒,都會有人搶你,”他歎息著,“把你放在這裏,還真是叫人不安心啊。”
沈夫人聞言,驟然一驚:“是誰?誰來過?”
“你覺得會是誰?”嚴世蕃不答反問道。
沈夫人心裏率先想到的是丐叔,而後思量在京城裏丐叔肯定會去找今夏幫忙,也許會是今夏。她正想著,無意中看見自己的肩部竟然被血染紅,摸了摸,自己卻並未受傷,那麼這血……
“人在哪裏?”她控製著語氣的不穩,問嚴世蕃。
嚴世蕃和顏悅色道:“你想見?”
“嗯。”她點頭。
“好,我帶你去。”
嚴世蕃居然從諫如流,伸手來扶她起身。沈夫人躲開他的手,自行下床,想穿鞋卻發現壓根沒有鞋襪,便幹脆赤足踩到地上。
地麵是由玄色玉石所鋪成,燭火下,泛著冷冷的光芒,赤足踩上去,冰涼而堅硬,讓人從裏到外的不適。
僅看著這雙柔嫩白皙的雙足踩在冰冷堅硬的玄石上,嚴世蕃就覺得仿佛有一柄羽毛在撩動自己的心,又舒服又癢癢,說不出的愜意。
沈夫人一路跟著嚴世蕃,直至關押丐叔和今夏的房間。
才看見丐叔,她便奔過去,已是數日未見到他,此時見他除了一身傷,且又瘦又憔悴,心中甚是不忍。今夏被捆在一旁,耷拉著頭,似還在昏迷之中。
“今夏、今夏……”沈夫人心疼地喚著她。
今夏似聽見了,艱難地想抬眼皮,努力了幾次都睜不開。
嚴世蕃原本對於抓到的人壓根一點興趣都沒有,現下看見是今夏,倒有了幾分興致,取出瓷瓶放在她鼻端,讓她嗅了嗅。
解藥逐漸驅除腦中的昏沉,今夏緩緩睜開眼睛,看見沈夫人,輕聲喚道:“姨,你沒事吧?”
“沒事。”沈夫人摸摸她,好在她身上沒有傷口。再看丐叔渾身是血,身上少說也有七、八道傷口,都未處理,有的還在泊泊流血,她二話不說,撕下一方衣角就給他包紮起來。
嚴世蕃站在一旁,雙目微微眯起,方才今夏不經意的一聲“姨”,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娘是林荷?”他留心著今夏的神情。
今夏一楞,隨即道:“什麼林荷,我壓根不認得。”
聽她這樣反駁,嚴世蕃反而微微一笑,柔聲道:“你既然是捕快,想必也審訊過犯人。今日我就教一教你,若是不知情的人,此時問的話應是‘林荷是誰?’,而不是斷然否定。”
往日便聽說過嚴世蕃其人絕頂聰明,被稱為鬼才,想要瞞過他,委實不易。今夏心中緊張,麵上卻隻裝作淡然:“不認得就是不認得,怎麼說都一樣。”
擔心嚴世蕃識出今夏的真實身份,沈夫人插口道:“你不必胡思亂想,她是我認下的幹侄女。”
對於她的話,嚴世蕃似乎充耳不聞,而是一言不發,探究地注視今夏的臉,忽然上前一步,用手遮住她雙目以下及額頭,僅露出眉眼,這才笑道:“看,活脫脫就是夏言的那雙眼睛,我早該認出來才對。”
“……胡說八道!”
今夏打定主意,無論他怎麼套話,橫豎自己抵死不承認,看他能奈何。
嚴世蕃興致上來,思量片刻後,笑看著她:“說起來,我也算你的仇家,不過你可知曉,當年逼著仇鸞寫下那份彈劾信的人並不是我,而是陸炳。”
說話間,他同時在細察今夏神色,也沒有放過沈夫人的麵色,她們的麵上並無驚詫之色,這就更印證了他的想法。
“……看來你們早就知曉了,如此說來……”他輕輕勾起今夏的下巴,不解地看著她的臉,“不是陸繹不要你,而是你因為家仇,所以疏遠於他。”
在兩浙時,陸繹打發今夏等人先行回京,嚴世蕃是知曉的,再後來回京後也未見兩人再有往來。嚴世蕃自己禦女無數,對女人從無長性,更談不上情分,故而他估摸陸繹對今夏應該是膩味了,卻未料到此中居然是這麼個緣故。
今夏冷冷道:“我都不知曉你到底在胡說什麼,腦袋被門夾了吧。”
嚴世蕃笑道:“不要緊,你不肯承認,我去問他就是。”
此時門外有人來急報:“公子,老爺請您速速回去!”
“何事?”嚴世蕃不耐地問道。
“藍道行死了。”
嚴世蕃隨即轉身,皺眉盯著來人:“怎麼會死?我不是囑咐過麼,先別用刑了麼?”
“是謹遵公子的囑咐,沒有再對他用刑,可……可能是之前傷得太重,所以他沒撐住。”來人小心稟道。
“一群廢物!”
嚴世蕃惱怒道。
藍道行死了,今夏的心猛得往下一沉,她與藍道行雖隻有短短數麵之緣,卻還是不免心中難過。
在此前藍道行對聖上說“今日有奸臣奏事”時,嚴世蕃便疑心此道士絕非山中閑雲野鶴。若送白鹿是陸繹給胡宗憲出的主意,這個道士與陸繹必定有千絲萬縷的聯係。他命人嚴刑拷打藍道行,便是為了讓藍道行將陸繹招供出來,如此一來,陸繹便有欺君之罪,便是陸炳也難以救他。
隻是一事超出了他的預料,藍道行居然抗住所有酷刑,硬是一個字也未招供,隻一口咬定是神仙旨意,自己並未作弊。
這樣一個道士,怎得會如此剛硬,嚴世蕃怎麼也沒有料到。
原本時局對嚴家頗有利,但眼下藍道行沒有任何招供便死了,形勢立時逆轉。
嚴世蕃緩緩轉頭望向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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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時分,岑壽匆匆從詔獄出來,回到陸府,在書房尋到還未入睡的陸繹,稟道:“大公子,藍道行死了。”
陸繹提筆的手一頓,深吸口氣。
“怎麼死的?”
“傷得太重,沒撐過去。”岑壽歎了口氣。
“屍首呢?”
陸繹強製自己要冷靜,這原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屍首我沒動,等明早刑訊的人過來看清楚才好拖出去,免得到時候說不清楚。”岑壽皺眉道,“大公子,您也知曉那些人麻煩得很。”
“啪”的一聲,陸繹自己也微微一驚,低頭才意識到手中的筆杆竟在不自覺之間被自己折斷。
“你回詔獄去,等明日他們驗明屍首,就把人扣住,一個也別放走。”由於憤怒,手的指節處微微泛白,他的聲音卻異常平靜。
岑壽忐忑道:“這個……大公子,不行吧?”
“他們在藍道行身上用過的,我要一樣不少的讓他們自己試試。”
天還未亮,陸繹隨陸炳進宮,帶著藍道行的死訊和三名中官翻供的證詞。聖上震怒,下令厚葬藍道行,嚴懲凶手。
次日,收到陸炳指使的禦史林潤再次上書彈劾嚴世蕃,並說出嚴世蕃根本未去雷州,而是根本還在家中。
聖上大怒,完全忘記此前不許讓人重提此事的旨意,嚴令查辦,將嚴世蕃再次捉拿歸案。
事情進展至此,嚴世蕃再度入獄,聖上對嚴嵩失去信任,且日漸厭惡。然而,嚴世蕃的罪名僅僅隻是發配在逃,並不足以至他於死地。一切仍在風雨飄搖之中。
陸繹,已到了刑部大牢,出示錦衣衛的製牌之後,獄卒就讓他進了大牢。
此番嚴世蕃再次入獄,已不複第一次的風光,由於聖上震怒,昔日嚴黨也紛紛偃旗息鼓,不敢再像從前那般囂張。
嚴世蕃按規矩被關押在刑部大牢,倒是有些優待,他一人獨享一間能曬到日光的牢房,不用與旁人擠,而且他這間牢房布置得甚好,桌椅板凳一應俱全,床鋪上鋪得還是絲綢緞子。
嚴世蕃正斜歪在太師椅上曬日頭,神態甚是悠閑。
“他們說,你找我。”陸繹冷冷地望著他。
“對!”嚴世蕃朝他笑道,“我聽說令尊身體不適,我出入不便,也沒能去府上拜望,失禮得很。”
陸繹淡淡道:“不勞費心。”
嚴世蕃嘿嘿笑著,目光卻在細究他的神色:“那日,你說夏行秋令,多肅殺之氣,要我多小心,沒想到卻應在令尊身上。”
“聽嚴公子之意,莫非覺得自己還能出去?”陸繹冷道。
嚴世蕃慢條斯理地起身,踱步到木欄前,悠然道:“你用藍道行一條命,才把我送進來,看不見我死,你一直不甘心吧?”
想到藍道行,陸繹心如刀絞。
“我爹沒看出來,還以為藍道行是徐階的人,卯了勁想讓他招出徐階。可我心裏有數,藍道行他是你的人,送白鹿也是你的主意。”
陸繹壓根不理會他的話,道:“……人害怕的時候,話也會變多,你與旁人也沒什麼兩樣。”
聞言,嚴世蕃原想說什麼,卻又即刻忍住,從懷中慢吞吞地掏出一個物件,在陸繹眼前晃了晃。
待陸繹看清那物件,渾身一震,立時道:“這東西你從何處得來的?”
嚴世蕃手中所拿的,正是他與今夏都有的姻緣石。
看見他的反應,甚是合嚴世蕃的心意,他笑道:“果然你對她還甚是上心,連她身上的小物件都這般熟悉,還緊張成這樣。”
“你把她怎麼了?”陸繹的聲音透著絲絲寒氣。
嚴世蕃卻不回答,複回到太師椅上坐下,挑眉問他:“在揚州城,你就已經見過‘愛別離’吧?”
“你……你殺了她?!”
想到今夏可能已經慘死,陸繹忽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舉手示意他住口,嚴世蕃和顏悅色道:“乖乖聽我說完,別插話,要不然她就真的死了。”
陸繹的手在袖中攥緊,他逼著自己要冷靜下來。
“就是這樣,很好。”嚴世蕃笑道,“你知曉為何我特別鍾意‘愛別離’麼?因為它不像你們詔獄裏頭那些粗蠻的東西。就像這樣,輕輕一抱……”
他唇角上勾,看著陸繹,伸手做了一個擁抱的姿勢。
“長釘避開要害,慢慢刺入身體,血靜靜地流淌下來,一直漫到腳背上……通過調整長釘的長度,人不會馬上死,而是要慢慢地等血流幹。血越留越多,人就會越冷,越冷就越想抱著取暖……”嚴世蕃讚歎道,“愛別離,這名字著實再恰當不過了。”
“你,到底,把她怎麼了?”陸繹咬著牙,幾乎是一字一句在問他。
嚴世蕃話鋒一轉,挑眉道:“你在離開兩浙前,收集了羅龍文通倭的罪證,是想置我於死地吧?現下我給你個機會,你把收集到的證據全交出來,我就告訴你,她在哪裏。”
陸繹緊盯著他,目光如刀鋒一般。
“你這麼看著我是沒有用的,想想吧,她現下一定冷得直發抖了。”
陸繹轉身疾步離開。
身後,傳來嚴世蕃的大笑。
快馬飛馳回家中,陸繹甚至來不及稟明陸炳,便直接到自己房內想將羅文龍通倭的那些證據取出來。在路上時,他也曾想過用假證據來騙過嚴世蕃,但轉而想到嚴世蕃絕頂聰明,萬一被他識破,今夏必死無疑。
拉開抽屜,先把內中的書籍盡數拿出,然後輕觸機關,打開藏在抽屜中的密層。
密層中空空如也!
陸繹一驚!
那些口供一直被他妥善地放好,怎麼會不翼而飛,昨晚他還將曾取出整理過。
“來人!來人!”他大聲喚人。
家仆一路小跑趕來。
“今日有誰進過我的房間?快說!”陸繹怒問道。
從未見過大公子發這麼大的火,家仆膽戰心驚道:“稟大公子,除了尋常打掃的人外,隻有老爺進來過。”
爹爹!陸繹一愕:“老爺在何處?”
“老爺在房裏。”
家仆話音剛落,陸繹便匆匆趕去。
“爹爹,我房中的東西,是不是您拿了?”
形勢緊迫,顧不得請安,陸繹直接問道。
“聽說你急匆匆的回來了,臉色也不對,看來還真是這樣。”陸炳坐在書桌前,擱下筆,問道,“嚴世蕃找你作甚?”
“沒什麼。”陸繹心急如焚,“爹爹,您是不是拿了我房裏的東西?”
陸炳看了他片刻,才點了點頭:“我想看看那些口供。”
陸繹驟然鬆了口氣,急忙道:“您先把它還給我,我有急用。”
“什麼急用需要這些口供?”陸炳問道。
“……”陸繹不能告訴他實情,隻得道,“總之是十分要緊的事,您先把口供給我。”
陸炳搖搖頭:“這些口供是扳倒嚴家的有力證據,這才是當下最要緊的事。你不能拿它去做別用。”
“爹爹!”陸繹急了,“人命關天,再遲恐怕就來不及了,您快把口供給我。”
陸炳絲毫不為所動:“現下沒有什麼事情比要嚴世蕃的命更重要。”
“爹爹!孩兒求您了!”
陸繹不知該如何是好,砰的一聲向陸炳跪下來。
從小到大,還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陸炳望著他,心中已有些許明白:“你是不是為了那位姑娘?嚴世蕃拿她威脅你?”
陸繹無法反駁。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兒女情長起來,”陸炳皺眉道,“中意那家女子是一回事,但決不可耽誤正事。”
陸繹深閉下雙目,焦灼地望著陸炳:“爹爹,有什麼話你待我回來再說,現下先把口供給我行不行?”
“不行!”陸炳斷然拒絕。
“爹爹,再遲一步,她真的會死。嚴世蕃已經把她釘在刑具上,時候拖長了,血流太多,她就死了!”陸繹急得雙目快迸出血來。
這孩子素來沉穩,未料到今日為一女子竟然這般失態,陸炳皺眉道:“嚴世蕃在京城的幾個落腳點我心中有數,即刻派人搜查便是。但這份口供你絕對不能拿去,我剛剛收到消息,你審問過的人犯皆已離奇死亡,口供僅此一份,十分寶貴,絕不容有失。”
“我眼下顧不了那麼多,先把她救出來要緊,要扳倒嚴世蕃,日後還會有別的法子。”陸繹道。
陸炳惱怒道:“一派胡言!當下就是最好的時機,一旦錯過,嚴黨反撲,恐怕連你我的立身之地都沒有了。再說,你以為你交出口供,嚴世蕃就會放人?以他的為人,你手中沒了他的把柄,隻能乖乖任由他擺布。”
聽到最末一句,陸繹再無話可說,他確實忽略了這點,又或者說他故意不讓自己去這麼想,因為至少交出口供,今夏還有一線生機。
“我安排人去搜查,你拿一份假口供去找嚴世蕃。”陸炳道,“雙管齊下,希望那姑娘福大命大吧。”
陸繹無法,隻得帶上一份假口供,重返刑部大牢。
“這是口供,但是你得先把她的下落告訴我,我才能給你。”陸繹看著嚴世蕃道。
嚴世蕃斜歪在太師椅上,瞥了眼他手中的那袋卷宗,開口便道:“假的把?”
“真的。”
陸繹麵不改色心不跳。
“丟進來給我看看。”嚴世蕃道。
“你得先告訴她的下落。”陸繹重複道。
嚴世蕃仰頭從窗口看了看天光,歎息般道:“已經不早了,你知曉身體裏麵紮進六根長釘,血慢慢地往外流,過多久人才會死麼?我試過,人不用等血流光就會死,隻能撐住二日。我估摸著,以她的小身板,應該熬不過今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