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1 / 3)

楊程萬的腿傷還未痊愈,按理說是不該行走,更不應長途跋涉,但他一接到楊嶽的信,就不顧謝百裏的勸說,徑直趕往新河城。而在別院內,見到今夏與陸繹相擁的一幕,對他而言,更是雪上加霜。事態比他所能想到的,似還要嚴重得多。

“頭兒,您怎得來了?”今夏驚訝道,“您的腿好了?”

楊嶽在楊程萬身後朝她緊打手勢,示意她別亂說話。

楊程萬壓根就不搭理她,按規矩朝陸繹拱手施禮,語氣卻甚是生硬:“陸大人,劣徒不知分寸,越逾之處,還請見諒。”

陸繹注視著楊程萬,沉聲問道:“楊捕頭,您為何會來新河城?”

“兩個孩子畢竟年輕,聽說倭寇鬧得凶,我一把老骨頭閑來無事,就過來看看。”楊程萬轉向今夏,“……夏兒,你隨我過來。”

“哦。”

今夏不敢違背,隻得跟過去,不放心地回首望了陸繹一眼,後者隻是深深地望著她。她朝他笑了笑,才與楊嶽扶著楊程萬回到楊嶽屋內。

“夏兒,你可知錯?!”楊程萬剛坐下便朝今夏怒道,又喝斥楊嶽,“你跪下!”

楊嶽撲通就跪下,今夏雖覺得自己沒什麼錯,可若跪一跪就能讓頭兒消氣,也劃算得很,便也跟著跪下。

“臨行前,我要你看好夏兒,你到底都做什麼去了!”楊程萬朝楊嶽怒道。

今夏忍不住插嘴:“頭兒,我不是好端端的麼?又沒不是缺胳膊少腿。大楊他把我看得挺好的。”雖說方才情景被頭兒撞見,不免有些許尷尬,但她心中坦蕩蕩的,並不覺得自己有錯。

“你還敢說,方才、方才……姑娘家要知羞恥,陸繹是何等身份,你怎得能與他攪和不清!”楊嶽氣得手直抖,“你這樣,讓我對你娘怎麼交代……”

正說著,外間有人敲門,兩人都跪在地上不敢動,直到楊嶽看見爹爹點了點頭,才忙起身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正是沈夫人。

楊程萬看見沈夫人,不由怔住,一時竟不敢相認。

兩人已經多年未見,更不消說各自經曆變故,兩鬢悄染淡淡風霜,早已不是當年模樣。尤其以楊程萬為甚,他入過詔獄,斷了腿,在六扇門雖算不上委曲求全,但也是不受重用,與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楊立猶如天壤之別。

“姨!”沒有頭兒的吩咐,今夏不敢起來,跪著喚了聲,“這是我家頭兒,我常跟您說的。”

聽見今夏如此清脆的喚了一聲“姨”,楊程萬身子微震,雙唇顫抖了幾下,才說出話來:“她……她喚你姨?!”

沈夫人邁進屋來,抖聲道:“是!她喚我姨。”

“你當真還活著?!”楊程萬道,“當年,我聽說你竟然冒險行刺嚴世蕃,他們都說你已經死了。”

沈夫人含淚搖頭:“沒有,有人把我救了。當年我到京城尋你,可聽說你被關進了詔獄,已無活路,後來你是怎麼出來的?”

兩人這一問一答,把今夏和楊嶽都給聽呆了。

“姨,您認得頭兒?你們倆是舊識?”今夏好奇問道。

沈夫人轉頭看向今夏,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臉,朝楊程萬道:“我得替姐姐謝謝你,這些年把這孩子照顧得很好,還教了她功夫。”

今夏愈發聽得一頭霧水:“啊?”

楊程萬連連搖頭:“不,她原該更好才對,是我沒本事。”

“頭兒、姨,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見楊程萬沒有否認,沈夫人便已經可以完全確認這件事,轉向今夏,淚水禁不住滑落:“孩子,我是你的親姨!你喚我一聲姨,還真的喚對了。”

今夏楞了楞,奇道:“我娘家裏倒是有兩個姐妹,可我都見過,莫非您是打小就被送走的?”

“傻孩子,我說的不是你的養父母,而是你的生身父母。你的親娘是我的親姐姐,打小被送走的人是你。”沈夫人朝她道。

“……”今夏花了一會兒功夫才把這句話聽進去,“頭兒,這是真的?您也知曉這事?”

這件事情深藏在楊程萬心中多年,時至今日,今夏竟能在茫茫人海中遇見沈夫人,他才點了點頭,承認道:“當年,你娘把你托付給了我。”

今夏還是不甚相信:“可收養我的不是您呀?”

“楊大哥,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何你會被關進詔獄?”沈夫人問道。

楊程萬長歎口氣,這才將當年事情一一道來。

十年前,楊程萬身為錦衣衛,和錦衣衛經曆沈煉,兩人都頗受陸炳重用。那時節,楊程萬也曾意氣風發、也曾雄心壯誌、也曾野心勃勃,想要在發奮進取,雖及不上陸炳,但也想要在朝中占一席之地。

楊程萬與沈鍊並不相同。沈鍊原本是縣令,為官清廉,頗著政績,但從不阿諛逢迎,加上秉性耿直,每每酒後齜齬權貴,而後被貶為錦衣衛。陸炳欣賞沈鍊傲骨錚錚,對他頗為青睞。雖被貶官,但沈鍊不改其為人,每每傷懷國事。楊程萬隻覺得他過於迂腐,兩人完全談不來。

直到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情。

楊程萬不喜夏言、不喜夏長青,但他絕不希望夏家出事,因為她現下是夏夫人。重重跡象表明,在嚴嵩操作下,倒夏言勢頭頗為凶猛,他尋了由頭往南京辦差,悄悄去見了夏長青夫婦,請他們千萬小心,那也是楊程萬第一次見到今夏。夏長青卻知覆巢之下無完卵,唯一舍不得是自己年僅五歲的女兒,遂與楊程萬定下一計。

上元燈節,他們會帶孩子上街觀燈,然後派人抱走孩子,暫時安置下來,謊稱孩子走丟。若來日出了事,就請楊程萬將孩子偷偷送去給夏夫人的妹妹,托付於她。若無事,便可稱孩子尋回。

此計原本設定得甚是妥當,但沒想到,京中卻出了事情,嚴嵩收到風聲,有人在暗地裏給夏言通風報信,且又有人說楊程萬見過夏長青。嚴嵩疑心通風報信者是楊程萬,遂將他關入詔獄,嚴刑拷問,楊程萬知曉嚴嵩沒有證據,隻咬緊牙關,否認到底。

就在這時,沈鍊站了出來,向陸炳坦誠是他在向夏言報信,並且拿出彈劾嚴嵩的十罪疏,不聽陸炳勸阻,毅然上疏曆數嚴黨專擅國事,排斥異己,遍引私人居要地,吞沒軍餉,戰備廢弛,致東南倭患猖獗,北方俺答寇掠京畿。要求嚴正典刑,借以糾正“人心紀綱,敗壞難言”。

沈鍊此舉,換來的是廷杖數十,貶至保安州為民。而楊程萬則拖著斷腿,放出詔獄,陸炳對他心懷愧疚,想讓他官複原職,卻被他婉言謝絕。此時夏言已因仇鸞彈劾而被斬,夏家被抄家,沈家也被抄了家。此前抱走孩子的人因擔心受牽連,將孩子賣給了人牙子,楊程萬隻得暗暗探訪,最後才查到這孩子被袁氏夫婦領養。

那日,在大街上見到小小的今夏時,楊程萬心頭大石終於放下,眼中一片濕潤。此後數年,他搬到袁家所住的街上,一直照顧著她,教授武功,直至現下。

聽罷一段長長的、曲折的、就像是發生在別人家的故事,今夏很久都沒有回過神來,楞了好半日,才遲疑問道:“頭兒,您是說那個、那個夏家的孩子,是我?!”

楊程萬看著她,點了點頭。

“……會不會您認錯了?”今夏還是覺得不太可能,“前首輔是我祖父?您看我哪裏像首輔家出來的人?”

“你這孩子!”沈夫人拉她的手去摸下巴處的小疤,問道,“還記得這個傷疤怎麼來得麼?”

今夏摸了摸,搖搖頭:“不記得了,我常與人打架,從小打到大,有傷疤不稀奇。”

“姐姐說你打小就頑皮,這是磕在花盆邊上傷著的。”沈夫人對她道,“再說,你這眉眼,笑起來的模樣,與姐姐都神似得很。”

楊程萬朝今夏道:“你不必懷疑,那年我在夏家見過你,自然認得出你。”

“……真是我。”

這個事情對於今夏來說著實有點驚嚇,她深吸口氣,再長長吐了一口氣,反複數次,轉頭看向楊嶽:“大楊,你也知曉?”

楊嶽頭搖得像撥浪鼓:“我也是剛剛才知曉。”

“哦。”

突然之間多出一個夏言孫女的身份,讓她有點無所適從,一時間也不知自己該如何自處,顰眉思量半晌,問楊程萬道:“是嚴嵩害了夏言,也就是我祖父,所以他算是我仇家吧?”

楊程萬點點頭。

“原來我還有仇家。”今夏喃喃自語著,五、六歲之前的事情她已然忘得差不多,對生身父母也無記憶,所以這血海深仇對她而言,就像是別人家的事情,她著實很難感同身受。

“夏言一案,不管是夏言一家,你的外祖父一家也受到牽連。”沈夫人對她道,“當年,咱們林家在泉州府世代行醫,頗有名氣,可惜一夜之間被抄檢,死的死,散的散,唉……你外祖父若在,一定喜歡你得緊。”

“是麼?”今夏眼睛發亮,問道,“外祖父是個什麼樣的人?還有,我娘呢?她什麼模樣?長得俊不俊?……”對於這些未見過麵的親人,她著實好奇得很,忍不住追問沈夫人。

從母親、外祖父、外祖母,再到家中的屋內布局,閑時讀的書、玩的遊戲,沈夫人事無巨細、一樣一樣地耐心給她講述。楊程萬在旁聽著,想起從前種種,不由無限唏噓。

今夏聽著,腦中慢慢建構出親人們的模樣,他們的言談舉止一顰一笑,都在腦中漸漸鮮活起來……

“……每月的初一十五,你外祖父都讓醫館義診施藥,若是遇上厲害的颶風,附近村子有人受傷,他便帶人帶藥趕過去……”沈夫人繼續講述道。

今夏聽得悠然神往,讚道:“沒想到外祖父這般仗義疏財,真是條好漢!”

這夜,今夏與沈夫人同寢而眠,聽她說從前家中的種種,直至夜半才困頓睡去。

第一百三十章

次日早起之後,今夏忽得想到一事,原本定下他們明日就隨白鹿回京,可現下頭兒來了,是不是可以暫緩回京呢?

想著,她急忙去尋陸繹,叩了半晌房門,屋內一點動靜也沒有,更無人來開門。她試著推了推,才發現房門並未栓著,進門一看,陸繹壓根不在屋內。被衾疊得整整齊齊,她把手放上去試了試,床鋪冰冷,顯然陸繹並非早起出門,而是一夜未回。

他去何處了?

今夏心中正自詫異,聽見身後有輕微聲響,轉頭望去,正是陸繹站在門口,神情間難掩疲憊,靜靜地望著她。

“陸大人,你……”今夏上前細察他神情,“你怎麼了?昨夜去哪兒了?”

陸繹原以為她已經知曉所有真相,眼下看見她神色如常,還這般關心自己,顯是還不知情,看著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你到底怎麼了?”見他也不說話,今夏心底有點發慌,問道,“你是不是又不想理我了?”

陸繹搖搖頭,澀然開口問道:“昨夜,你和沈夫人一直在聊什麼?”

提起這事,今夏心中歡喜,上前拉了他坐下,笑問道:“我有個天大的秘密,你想不想聽?”

早就知曉她的秘密,陸繹心中痛楚,說不出話來,隻是看著她。

“我一直都想找生身父母,你是知曉的,現下我終於知曉生身父母是誰了!”今夏朝他道,“而且我還知曉我有好多好多親人……隻是可惜,他們好多人都已經死了,我見不著他們。”

說到此間,她眼圈微微泛紅,但很快複打起精神來,笑道:“你怎麼想都想不到,我一直管沈夫人叫‘姨’,可她竟然是我親姨!她的姐姐就是我的娘。”

她果然還是知曉了,陸繹艱澀地吸了口氣,勉強自己笑道:“是麼,這麼巧。”

“還有更讓人想不到的,我爹是夏長青,我的祖父就是夏言。”今夏自己都直搖頭,“我怎麼也想不到,我竟然和前首輔有這層關係。還有我外祖父家,是泉州府有名的醫家,常常義診舍藥,難怪沈夫人醫術那麼好。”

“嗯……”

“對了,嚴嵩居然是我仇家,當年沈夫人還曾經試過刺殺嚴世蕃,可惜功敗垂成,險些喪命,幸而丐叔及時搭救……”

陸繹突然抓住今夏的手:“你答應我,不管多大的仇,不管仇家是誰,你都不要輕舉妄動。所有的事情,我來替你辦!”

“啊?!”今夏被他一抓,才發覺他的手冰冷之極,微微吃了一驚,“你要替我辦什麼事情?”

“你絕對不要學沈夫人那樣!”陸繹深吸口氣,問道,“她有沒有叫你一定要報仇?”

“沒有。”

“那就好,嚴家的勢力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你的身份也一定要絕對保密,絕不能再像這樣隨隨便便講給旁人聽。”

“你又不是旁人。”今夏看著他,理所當然道。

陸繹怔了怔,然後道:“對,但這事連你爹娘都不能說,知曉麼?”

爹娘畢竟都是市井中人,說出此事,恐怕給他們平添煩惱,今夏想了想,點點頭。

把她的手牢牢合在掌中,陸繹再次鄭重其事地叮囑她:“你記著,不管仇家是誰,你都把這件事情交給我,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總覺得他的話有點怪怪的,今夏估摸著他是擔心自己魯莽行事,遂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放心吧,嚴嵩身居高位,我就算把他恨得咬牙切齒,我也夠不著他呀。”

陸繹這才稍稍鬆開他,目光卻仍未有半分稍離,似心中還有無限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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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鹹香可口的蘿卜幹切碎了炒肉末,蝦皮上淋上些許香醋,煮好熱騰騰的米粥,加上煎得焦黃噴香的香酥小魚兒,這些都是楊程萬素日在家中常吃的,楊嶽仔仔細細地備好了,請爹爹來用。

認下今夏,沈夫人心中說不出的暢快,想帶今夏回泉州老家去看看,丐叔自然是沒意見,於是她又詢問楊程萬的意思。

楊程萬倒是沒意見,道:“我替她在六扇門告個假就行。”

“對了,”沈夫人與他商量道,“夏兒她畢竟是個姑娘家,雖然機靈些,可留在六扇門整日裏打打殺殺也不是長久之計。她現下也不小了,我尋思著是不是也該考慮她的終身大事了。”

楊程萬點頭,波瀾不驚道:“我想過了,她和嶽兒從小一塊長大,彼此知根知底,脾性也合得來,你若不嫌棄,擇個日子就替他們把事兒辦了吧。”

此言一出,不僅楊嶽呆楞住,連正幫忙端碗來的淳於敏也在門口駐住腳步。

“爹,您……您什麼有這個主意?怎得也不問我一句?”楊嶽急道。

楊程萬麵沉如水:“婚姻大事,自然是聽父母之命,你聽我的就行。”

“爹!您明明知曉今夏與陸大人……”

“她和陸大人不成!”楊程萬打斷他,重重道。

“隻要陸大人願意娶她,這是好事呀,有什麼不成的?”楊嶽就是不明白為何爹爹非得攔著此事。

沈夫人此時也開了口:“楊大哥,夏兒和陸大人的事兒我也知曉。我是這麼想的,陸大人畢竟是陸炳的長子,他若娶了夏兒,以他的身份,正好可以……”

“不行,絕對不行!”

楊程萬仍是斷然否決。

此時今夏正好挽著陸繹來到門口,聽見裏麵的話,忍不住出言問道:“究竟為何不行?!”

聞聲,楊程萬轉頭看向今夏,又看見她的手和陸繹挽在一起,皺眉責備道:“夏兒,你過來!”

今夏搖頭,往陸繹身旁挨了挨,道:“究竟為何不行?您總得讓我知道個緣故吧。”

見說不動今夏,楊程萬轉向陸繹,沉聲問道:“陸大人,夏兒是不是把她的身世都告訴你了?”

陸繹沉重地點了點頭。

“那麼你應該知曉,你的身份和她的身份,根本不應該在一起!”

不待陸繹回答,今夏急急替他道:“頭兒,他根本不介意我的身份,他隻要我好好的,也不要我去想報仇的事情,我也隻想和他好好在一起。頭兒,我求您了,您就答應我們吧。反正我是一定要嫁給他的,這話我雖然沒對他說過,可在心裏對自己說了好多次。”

握著陸繹的手微微地顫抖著,透露出她心中的不安。陸繹低頭看著她,聽著她的話,胸中氣血一陣陣翻騰,心痛得不知究竟該怎麼做才能回報她。

“頭兒……”今夏哀求地望著楊程萬。

“楊大哥,”沈夫人幫著今夏道,“兩個孩子既然彼此有意,你成全他們便是了。當年你和姐姐也是因為我娘攔著才不得不分開,將心比心,你該多為夏兒想想才是。”

楊程萬長歎口氣,站起身來,對她道:“好,你隨我來,我告訴你究竟為何不行。沈夫人,你也來吧。”

沈夫人不解,起身跟過去。

今夏握緊陸繹的手,朝他道:“你放心,不管頭兒說什麼,我都不會改主意,你等我!”

陸繹卻知道她這一去,兩人之間便是萬丈鴻溝,心中淒涼,重重握了下她的手,輕聲道:“你也記著我說的話。”

今夏點點頭,鬆開他的手,追上楊程萬。

陸繹立在原地,掌中所殘留她的餘溫,一點一點地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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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程萬走進屋子,待沈夫人和今夏都進來之後,示意今夏將門關好。

“頭兒,您說吧,究竟是何緣故?”今夏問道。

沈夫人也望著楊程萬,等待著他說出真正緣由來。

“你知曉,真正將夏言置於死地的是仇鸞的那封折子。”楊程萬望著今夏,“你有沒有想過,是誰讓仇鸞寫的那封折子?”

今夏沒多想就道:“自然是嚴嵩。”

楊程萬點頭道:“嚴嵩算一個,但當時他並沒有出麵;親自到牢中提出仇鸞,指示他寫下這份折子的人是陸炳!”

“……”

今夏完全愣住。

沈夫人也是一驚,追問道:“陸炳與夏言雖不算交好,但也算彼此敬重,他為何要害夏言?”

“因為此前夏言曾經收到一封彈劾陸炳的折子,證據確鑿,他原本預備上奏聖上,嚴懲陸炳。但陸炳上門苦苦哀求,最終夏言還是放過了他。”

沈夫人聽得愈發不解:“既然夏言放過了他,他更應該感激才對,怎得反而要加害夏言?”

“陸炳是何等樣人,他心高氣傲,如何受得了這般折辱。此事之後,他對夏言恨之入骨,我就在他近旁,豈能不知。”楊程萬緩緩道來。

“所以、所以……陸炳也是我的仇家?!”

今夏腦中空蕩蕩的,似已完全不能思量。

楊程萬望著她,頗心疼道:“對!正因為陸繹是陸炳之子,所以我才會阻攔你和他在一起。一則,以陸炳對夏言的恨意,一旦被他發現你是夏言的孫女,雖不至於殺你,但也絕對不會讓你進門;二則,陸繹是仇人之子,夏家上百口,還有林家七十餘口,都是你的親人,你怎能戀上仇人之子,更不用說嫁給他!”

今夏原本靠著多寶閣站著,聽罷他的話,隻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寒,這寒氣透骨噬心,讓人站也站不住,身不由己地滑坐在地。

沈夫人靜默了良久,突然盯住楊程萬:“此事,你昨日為何不說?”

楊程萬不作聲。

“你是不是因為陸炳對你照顧有加,所以還想瞞住此事,若非這孩子執意要和陸繹在一起,你就將此事瞞過去,是不是?”沈夫人手指著楊程萬,微微發抖,“你照顧讓我今夏這麼多年,我感激你,無法為姐姐報仇,我一點都不怪你,可你怎能瞞我!”

楊程萬說不出話來。

想起自己還曾救過陸繹,沈夫人更是將自己恨得無以複加:“真沒想到,我竟然還救了陸炳的兒子,這真是天大的笑話!陸炳害我家破人亡,我竟然還救了他兒子一命。”

今夏抬眼望向沈夫人,呼吸艱澀,滿目痛楚。

過了片刻,沈夫人驟然站起身來,口中喃喃道:“好在還來得及,他還在這裏,我配一劑藥就能殺了他,就能殺了他……”說著她就朝外走。

聞言,今夏大驚,連起身來不及,從地上連爬帶滾地撲過去,抱住沈夫人的腿。

“放開我!”沈夫人掰她的手。

今夏死死抱著她,埋著頭,手不肯鬆開一絲一毫。

沈夫人怒道:“你快放開我!你知不知曉什麼叫家破人亡的滋味?!那是你爹、你娘,都是原該與你最親近的人,他們全死了!仇人之子近在眼前,連仇都不報,枉為人子!”

每一句話都重重砸在今夏心上,她何嚐不知,何嚐不懂,早已滿麵都是淚水,手卻始終不鬆開。楊程萬在旁看著,攔也不能攔,擋也不能擋,也禁不住垂下淚來。

“昨夜裏白白和你說了那麼多事,在你心裏,爹娘、外祖父外祖母都算不得什麼,是不是?你自己報不了仇,但你不能攔著我!你可以不當林家的孩子,可我是!”

沈夫人激憤之下,打了今夏好幾下。

今夏無言以對,哭得哽咽難抬,也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求得沈夫人不要去傷害陸繹。她稍稍鬆開沈夫人,膝行退開些許,重重地朝沈夫人磕下頭去!

一下接一下,磕得又快又急,青磚被她磕得咚咚直響。

“你……”

沈夫人立在當地,又是氣惱又是心疼,竟說不出話來。

丐叔原就在外頭,聽見裏頭動靜不對,推開門一看,驚道:“這是怎麼了?這孩子怎麼把頭都磕紅了?”

沈夫人低頭看著今夏,眼中也滿是淚水。

知曉最不應該攔住沈夫人的就是自己,也最沒有立場攔她,今夏沒臉開口勸阻,隻管咚咚咚地磕頭。

“到底是怎麼了?”見大的小的都在哭,丐叔急道。

“當年是陸炳指使仇鸞寫的折子,害了夏家和林家。你說說,難道夏家上百口人,林家七十餘口人,還抵不上她一個情郎。”沈夫人身子微微發抖,“早知曉,當初我就不該救他,也算對得起爹娘。”

“陸炳,也是你的仇家?!”

丐叔弄明白了這事,再看向拚命磕頭的今夏,頓時手足無措,也不知該如何解開這個結。

“從今往後,你別再喚我姨,姐姐沒你這樣的孩子!”沈夫人對著今夏顫聲道,“你起來,我受不得你的禮。”

今夏聞言,淚如傾,額頭咚咚咚猶自不停,地磚上殷紅點點,是額頭磕破滲出的血。

“別這樣,你讓她怎麼辦?別把孩子往死裏逼啊。”丐叔著實看不下去,勸道。

原本在內堂,隱隱聽見動靜過來的陸繹一眼看見今夏跪在地上,心中大痛,箭步上前就要扶她:“今夏,快起來!”

看見他,今夏急著推他走:“你走!你快走!……”

沈夫人看見陸繹,目中怒火更甚:“陸繹,你我就算不論前仇,我是不是救過你一命?”

陸繹扶著今夏,手捂著她滲血的額頭,點頭道:“是!我這條命是前輩所救,前輩想拿回,我絕無二話。”

“不行不行……不行……”今夏急道,淚水紛紛而落,哀求地看向沈夫人,“不要……不要……”

陸繹溫言安慰今夏:“記不記得我說過,不管多大的仇,不管仇家是誰,我都會替你辦妥。爹爹做的事情,我來替他扛,父債子償,原就天經地義。你容我一些時日,我終會給你一個妥當的交代。”

“交代?什麼交代能抵得上夏家和林家的上百口人。”沈夫人質問他。

陸繹深吸口氣:“在下必將盡力而為,便是以命相抵,也絕無二話。”

沈夫人盯著他和今夏,目光痛楚,片刻後道:“我今日不要你償命,不是因為我信你的話,而是這孩子。但她今日替你求情,不忠不孝,已不配當我林家的孩子。今夏,我原還想帶你回泉州老家,現下看來,也沒必要了。”

自覺對不起家門,今夏頭都抬不起來,淚止不住地往下淌。

沈夫人轉身走了,丐叔也跟著出去。

陸繹扶起今夏,今夏淚眼婆娑地望了他一眼,然後輕輕推開他的手,自己慢慢地朝外行去。

外頭日頭正好。

今夏腦中空蕩蕩的,茫茫然仰頭去看,陽光明晃晃地照下來,亮得刺眼。

下一刻,她身子晃了晃,從石階上栽倒下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唉,我早就說過,你這樣是把她往死裏頭逼。”丐叔看著床上的今夏,唉聲歎氣,“這孩子招誰惹誰了,也不知曉腦子有沒有摔壞?”

沈夫人一言不發,已經將今夏額頭上的傷包紮妥當。

“昨日她才認了你這個姨,歡喜得什麼似的,你們倆親親熱熱談了一宿,今兒你就翻了臉,又是不認她,又說她不忠不孝……她就是個孩子呀,外頭看著機靈,其實是個實心眼,哪裏受得了這個。你跟她說家仇,說上百口人,她連自己爹娘什麼模樣都不記得,她怎麼可能和你一樣去恨。”

見沈夫人始終不吭聲,丐叔又接著道:“認真算起來,我也算和陸家沾著親,要不,你先拿我消消恨,要殺要剮,我都隨著你。”

沈夫人終於瞥了他一樣,目中有淚,惱道:“你存心的,是吧?”

丐叔手邊也沒帕子,便拿自己衣袖替沈夫人抹了抹淚,“我今兒才換的衣衫,幹淨著呢……我知曉你對我肯定下不了手,別說我是陸家出八服的親戚,就算是五服以內,你肯定也舍不得下手。你再想想今夏,這孩子畢竟還小,認準了人就死心塌地的,陸繹若有什麼事,估摸她也得去半條命,你就舍得看孩子這樣。”

看著床上一動不動的今夏,沈夫人已經心疼非常。

“其實我知曉,這個理兒,你也懂,可是你就是一下子過不了這個坎,是不是?”丐叔柔聲道。

再也忍不住淚水,沈夫人伏到他肩上,身子由於抽泣而顫抖著。

丐叔一下一下輕輕拍著她的背,輕輕道:“你知曉麼,十年前你去刺殺嚴世蕃,差點喪命,我好不容易看著你回轉過第一口氣,那時候我就想,我再也不能讓你這麼活著,再大的仇,都比不上好好活著的人。”

“當年宮中禍亂,江山易主,我的師祖逃出宮外,一路乞討一路尋找主公,想得也是要他好好活下來。他們誰也不願投降,他們不再伺候任何人,不受任何人的管轄,不接受任何人的俸祿,可他們也沒有去報仇,因為他們知曉隻有好好活下來,找到主公才有希望。”

“今兒就算今夏不攔著你,我也不會讓你做出傻事來。你想想,陸炳是什麼人,麾下錦衣衛遍布整個大明朝,連高麗都有錦衣衛的暗探,你若殺了陸繹,他就算是把大明朝翻個底朝天,也會把你找出來……我想和你安安生生過下半輩子呢。”

淚水浸濕了丐叔的肩頭,沈夫人抬起頭來,望著他道:“……等夏兒一醒,咱們就走?”

“好。”丐叔也不問去哪裏,點頭道:“那你記著別再罵她,這孩子心裏已經夠苦的了。”

沈夫人點了點頭。

丐叔起身,打開房門出去,看見陸繹仍等在外頭,拍拍他肩膀,也不知該說什麼。

今夏悠悠醒來,隻覺得頭疼欲裂,緩緩睜開眼睛,就看見沈夫人坐在床邊。

“姨……”她喚得有些遲疑。

沈夫人伸手製止住她本想摸額頭的手,柔聲道:“別摸了,傷不礙事,就是腫了好大的包,得過幾日才能慢慢消腫。”

“姨,您不惱我了?”

今夏順從地放下手,期盼地看著她,那眼神看了叫人愈發心疼。

沈夫人靜默了片刻,才道:“我就和你叔一起走了。將來的事,你自己好好斟酌行事……”

“你們去哪裏?”今夏撐起身子,忙問道。

“我也不知曉,先走著,也許走到那一處地方,覺得好,就住下來。”

今夏望著她,眼圈一下子就紅了,道:“那……是不是以後我都不見著你們了?”

“等將來我和你叔安定下來,也許會寫信給你,也許不會。”沈夫人別開臉,深歎口氣,“其實,見不著或許更好。”

“不要……”今夏懇求地望著她。

論起來,沈夫人便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在今夏心中頗為重要。

沈夫人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臉,歎了口氣道:“你叔說了,好好活著,比什麼都要緊。你要好好活著,姐姐和姐夫好不容易才讓你逃出生天,你應該好好活著。”

今夏重重點頭,牽動額頭上的傷也不管不顧。

該說的都說完了,沈夫人這才起身出門去,看見外間陸繹仍一動不動地站著,漠然望了他一眼,輕聲問道:“你莫不是以為你還能與她在一起?”

陸繹幹澀道:“我不敢奢望。”

沈夫人盯住他,終是未再說什麼,徑直走了。

屋內除了今夏已再無人,陸繹輕輕推開門,斜陽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地上。

今夏望著他——夕陽在他衣袍間綴上點點淡金,不知怎麼就透著滿身的孤寂,叫她想起一句詩來“夕陽依舊壘,寒磬滿空林。”,屋子雖非山林,彌漫著的空寂和淒清卻是同樣讓人感受到寒意。

陸繹緩步走過來,在床邊半蹲下來,微微抬頭望著她。

短短半日間,兩人卻似經曆了滄海桑田,麵容各自憔悴,瞧在眼中,彼此都是心疼。今夏紅著眼圈,隻是看著他,胸中千言萬語,卻是連一字都說不出來。

深吸口氣後,陸繹率先開口道:“明日,你還是按原先定下的,隨白鹿回京,好不好?”

今夏點頭,隨之,一滴淚水滑下臉頰。

陸繹伸手輕輕抹去她的淚,輕聲道:“你這樣子,一點都不像一身浩然正氣的六扇門捕快……”

想起兩人在揚州辦案時自己說的話,今夏有點想笑,淚卻落得更急。

“還信我麼?“陸繹問道。

今夏仍是點頭,未有遲疑。

“好!記著我說的話,別怪自己!所有的事情,我都會給你一個交代,隻是我需要一點時日。你隻要好好活著,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任何報仇的事情,對你而言太危險了,明白麼?”他深深看著她,似要將她的模樣看進心底。

今夏點頭。

“答應我了?”

今夏點點頭。

望著她,陸繹微微一笑,持起她的手,輕靠上去,低低道:“我的今夏,有金甲神人護佑,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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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院之中,上官曦也在收拾行裝,她的腿傷已經將近痊愈,想和謝霄一起去尋南少林的師兄們。

“你們要走了?”阿銳立在門口。

上官曦聽見他的聲音,收拾行裝的手頓了頓,從包袱中翻出一套玄色衣袍,手輕輕撫過,轉身走向阿銳:“在成衣鋪裏頭買的,不知曉你合不合身?”

阿銳一怔:“是按少幫主的身量買的?那可能……”

“不是,就是按你的身量買的。”上官曦把衣袍交到他手上,道,“我記得你在幫裏常穿玄衣。”

“堂主……”

阿銳不自覺,按過去的習慣喚了她一聲。

“我知曉,隻要嚴家還在,你就無法回幫裏……”上官曦頓了頓,問道,“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我打算投軍。”阿銳笑了笑,“和你們一樣,殺倭寇。”

上官曦望著他:“然後呢?”

“然後……”阿銳不知該如何作答。

“倭亂終會平定,嚴家也不會永遠得勢,我在幫裏等你。”上官曦平靜地看著他,就像是素日交代幫務一般。

有熱流衝進眼眶,阿銳強忍住,點頭道:“我記著了。”

次日,百名士兵護送白鹿出了新河城,一路向北。今夏、楊嶽還有楊程萬也隨行回京。

陸繹立在城牆之上,看著隊列漸行漸遠,直至最後消失。

岑福、岑壽一直候在旁邊。過了好半晌,見陸繹沒動靜,岑壽忍不住問道:“大公子,那咱們什麼時候回京?”

陸繹這才回過身來,淡淡道:“你們倆先將淳於姑娘送回去,之後就先行回京吧。我還有事要辦。”

“大公子既然還有事要辦,不如讓岑壽送淳於姑娘,我留下來,有事您也方便差遣。”岑福道。

岑壽忙道:“我留下來,哥你去送淳於姑娘。”

“你們誰也不用留下來。”見岑福還欲說話,陸繹抬手製止,“不必多說,你們回去準備行裝吧。”

岑福岑壽不敢再多言,領命而去。

待他二人走後,陸繹獨自一人又在城牆上站了許久,目光停留在城門前的空地上——他尚記得那日相見,兵荒馬亂,她從沉沉夜色中飛奔而來的模樣……

一切,從今往後,都隻能深埋在心中。

他深吸口氣,決然轉身,下了城牆,牽過馬匹,往城中大牢而去。

“我要見這兩個人。”他亮出製牌,拿出一張名單,將其中兩個名字勾劃出來。這張名單上的字是徐渭的筆跡,五日前,他請徐渭將羅文龍當臥底時接觸過的倭寇名單列出來,這些倭寇倒有一大半被關在兩浙各地牢中,有的已處死,有的還在。

他要拿到羅文龍通倭的證據,就要先從這些人下手。

獄卒將兩名人犯押出來,兩人皆是常年混跡,關入牢中時就以為必死,想不到關了許久都未處決他們,現下完全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把羅文龍與你們往來的詳細經過說出來。”陸繹也不與他們廢話,把一遝子紙往麵前一放,往硯台中滴水研磨。

“大人,一年多前的事情了,誰記得清啊。”一犯人懶洋洋地看著他,“再說了,是不是說了就能把我們放出去?”

“你想和我談條件?”陸繹淡淡問道。

“談條件不敢,可您想從我們嘴裏套出些東西,總得給點好處是不是?”犯人眼尖得很,一看便知曉陸繹不是新河城內的官員。

陸繹微挑起眉,冷冷一笑道:“想要好處,行!”說話間,他站起身來,一手拿了一張紙,另一手端起筆洗。

“加官進爵,如何?”

說著,他將紙貼到犯人麵上,隨即淋上筆洗中的水,紙張受潮發軟,立刻貼服到犯人臉上,使得他呼吸困難。

手指蘸了水,輕輕滴了一滴至已潮濕的紙麵上。隻是小小一滴水,對於那犯人而言,卻如遭重創,痛苦不堪地手舞足蹬。

陸繹卻不管他,挑眉看向另一位犯人:“你也試試麼?”

“我說、我說、我什麼都說!”那犯人連聲道。

陸繹這才將輕輕一挑,將濕紙自犯人麵上揭開。犯人大口大口喘著氣,餘驚未定地望向他,不待他開口,便忙道:“我也說,什麼都說,大人想知曉什麼,我就說什麼。”

“我這裏還有諸樣好處,都是來自詔獄,你真的不想要了?”陸繹冷道。

“不要,什麼不要……”犯人懇求道,“我說,我現下就說,羅文龍那小子不地道,他的事兒我都記著呢。”

短短數十日,陸繹輾轉兩浙十八所牢獄,一一查訪,收集到許多羅文龍與倭寇之間來往的資料。

第一百三十二章

白鹿進京,龍顏大悅。

胡宗憲憑此成為聖上頗看重的人,看上去兩浙總督的烏紗帽能保全很長一陣子。陸繹也不必擔心被他牽連。

今夏離家兩月有餘,離開時還是初春,回來時已是初夏。石榴花、杜鵑花、木蘭花、金銀花等等從城郊一直蔓到城內,到處花團錦簇。她行走在其間,心境卻是愈發蕭條。

“娘,我回來了。”她推開家門,朝院中正推磨盤的袁陳氏道。

袁陳氏轉頭,看見她撂下磨盤就過來,拽著她胳膊先上上下下前前後後打量她一遍,問道:“受傷沒有?闖禍了沒有?被扣薪俸了沒有?”

今夏搖頭:“都沒有。”

“頭上怎麼了?”

“不小心磕的,沒事。”

袁陳氏這才放下心來,接著沒好氣地斥道:“你還知曉這裏有個家?還知曉要回來啊!一野就是兩個多月……”

“公務在身,身不由己。”

今夏掏出剛剛從六扇門領來的月俸,遞到她手上,安撫她的怒氣。袁陳氏接了銀子,稍許平息了心境,立即想起另一事來:“對了,易家的親事,既然你回來了就得趕緊定下來……”

“娘,易家的親事推了吧,我想升捕頭呢,這兩年沒心思也沒空閑給人生孩子。”今夏把早就想好的說辭搬出來,“升了捕頭,每個月就有四兩銀子了。”

“不行,不能再拖下去了。”便是看著銀子的份上,袁陳氏也沒鬆口,“能遇上易家這樣的人家不容易,我都沒想到易家三公子對你居然挺上心的……”

“娘!”

今夏打斷她,語氣有點重。

袁陳氏一怔:“怎麼了?”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今夏怔了怔,對她道:“反正……我當上捕頭之前,不考慮這事兒,您就別忙活了。”說罷,她就匆匆忙忙進屋去了。

“你這孩子……婚姻大事,我還沒法給你做主了是吧!”袁陳氏一肚子惱火,複回去推磨盤,磨了兩下,朝屋裏高聲道,“灶上蒸了碗雞蛋羹,你趕緊去吃了。”

今夏的聲音從屋裏傳出來:“那是給弟弟的吧,我不吃。”

“叫你吃你就吃!人都瘦了一大圈了。”袁陳氏嘮叨道,“還‘當捕頭之前,不考慮這事兒’,現下就這麼橫,以後當了捕頭還得了,你還嫁得出去麼……換洗的衣衫你泡盆裏頭就行,等我把這袋豆子磨完了再給你洗……”

今夏在屋內,換下的衣衫放在一旁,掌心中是那塊姻緣石,盯著看了片刻,仍重新揣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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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浙事畢,陸繹終於趕回京城。

他還未到京城之時就聽說了一件大事,鄒應龍上折彈劾嚴世蕃,該奏疏殺氣騰騰——“工部侍郎嚴世蕃憑籍父權,專利無厭。嵩以臣而竊君之權,世蕃複以子而盜父之柄,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廣置良田、美宅於南京……臣請斬世蕃首懸之於市,以為人臣凶橫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實,甘伏顯戮。”

這封奏疏完全是玩命的架勢,聖上震怒,下旨緝拿嚴世蕃,並將其逮捕入獄。

聽見這件事情,陸繹心中並無絲毫歡喜,恰恰相反,反而更添擔憂。鄒應龍不會無緣無故突然在這時候上折彈劾嚴世蕃,他的身後一定有人。無論此人是誰,刀子亮出來,卻無法立時置嚴世蕃於死地,並不是一件好事。

陸繹回到家中,從岑福口中得知爹爹正在園中,遂趕往園中拜見。遠遠的,於花草樹木間影影綽綽地看見爹爹家常慣穿著的玄色大氅,他的心便微微一沉,現下已是五月末,爹爹尚穿著大氅,果真是身子大不好了麼?

他快步上前,看見陸炳拿著剪刀正給一株茶花修剪枝葉,神態間專心致誌,倒像個山野居士,哪裏像讓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指揮使。

“爹爹,我回來了。”他輕聲道。

陸繹抬眼看他,接著複修剪花枝,口中問道:“怎得回來這麼遲?今年這株鯉魚珠倒是爭氣得很,開了十八朵花,可惜啊,你連一朵都沒趕上。”

陸繹微微一愕。這株鯉魚珠是千裏迢迢從大理移植過來的,因不適應北邊氣候,自打移植過來後三、四年都未曾開過花,沒料到今年卻開了。

將最後一片殘葉剪下,陸炳把剪刀遞給一旁的家仆,招招手示意家仆退下。

“爹爹,是不是身上不好?有沒有請大夫來瞧?”陸繹斟了杯熱茶,恭敬遞上,“聽說,夜裏頭也睡得不好?”

陸炳卻不願多談:“沒什麼事兒。白鹿送得不錯,胡宗憲的烏紗帽算是還能帶上幾年,你給他出的主意吧?”

陸繹笑道:“什麼都瞞不過爹爹。”

聞言,陸炳深深看了他一眼,似別有意味,然後才低目抿了口茶。

“對了,鄒應龍彈劾嚴世蕃一事,怎得如此突然?他身後主使之人是誰?”陸繹問道。陸炳是錦衣衛頭目,京城裏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耳目,更何況是這件大事。

“你怎得就不想問上次彈劾你的給事中,他的幕後主使之人是誰?”見陸繹不答,陸炳才道,“你早就知曉是何人,對吧?他既然敢欺負到我頭上,拿你下刀子,也就不能怪我動手。”

陸繹聞言一驚,他此前倒未想到指使鄒應龍的人竟然是爹爹。

“爹爹……”他深皺眉頭,“我擔心的是,嚴家樹大根深,一下子根本扳不倒,若讓他撲騰起來,必定會反咬我們一口。”

一陣風過,陸炳禁不住咳了好幾下,頭一陣陣眩暈,身子也跟著晃了晃,陸繹忙上前扶住。

陸炳順手在他手上拍了好幾下。

“你放心,有我在,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我想歇會兒,你先下去吧。”

見爹爹麵色不好,陸繹不敢再拿朝堂之上的煩難之事打擾他,隻得先行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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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六扇門。

“什麼事兒?還非得把人都召回來?”今夏莫名其妙看著滿屋子都在忙活的捕快們,“不用巡街了是吧?”

“少羅嗦,趕緊幹活去!那屏風上頭隻怕還有灰,你趕緊去擦一擦。”一名捕快往她手裏頭塞了塊抹布,催促道,“上頭說了,在酉時之前必須全部弄幹淨,還有院子呢,院子還得打掃,趕緊趕緊……”

“這又不過年的,好端端地打掃什麼?有這閑工夫,小爺我不如多抓幾個賊。”今夏不滿道。

“上頭說了,待會兒嚴公子要過來,讓咱們趕緊打掃幹淨。嚴公子特別愛幹淨……”

“等等!”今夏驚道,“哪個嚴公子?”

“還能有哪個嚴公子,嚴世蕃呀!”

“聖上不是下了旨意,要把他緝拿下獄!怎麼回事?”今夏愈發莫名其妙。

“什麼緝拿下獄,人倒是帶回來了,那是請回來的。刑部寇尚書親自迎接,一進京就請回府裏,好酒好菜伺候著。今兒聽說是嚴公子自己提議,說畢竟聖上有旨意,還是得呆牢裏才妥當,這不,上頭趕緊要咱們打掃庭院……”

“……這也叫下獄!”

今夏大怒,還欲說話,被楊嶽拽到一旁。

“噓!別亂說話!”他把今夏直拽到耳房,勸道,“我知曉你心裏不舒服,你先回家去!”

“我不走!我就想看看這是什麼樣的朝廷欽犯!”今夏氣得胸膛起伏不定,把樸刀往桌上一撂,“大理寺不管,刑部不管,都察院不管,滿朝的文武百官都不管!我們還當什麼捕快,抓什麼賊!”

楊嶽著急道:“行了,小爺,我知曉你一肚子怨氣,可現下不是時候。你聽我一句,回家去歇幾日……”

他正說著,忽聽見外間一陣響動,其中以童宇的聲音最響。

“站好、站好、都站好!嚴公子馬上到了,趕緊都站好了!”

今夏聽得,心中惱怒,恨不得立時出去踹他兩腳,被楊嶽緊緊拽住。

“小爺,現下走是來不及了,你就呆在這裏別動彈!別逼我綁著你啊!”楊嶽警告她道,“現下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今夏忿忿扯過條凳坐下,氣惱歸氣惱,她也知曉自己人微力薄,意氣用事隻會壞事。

不知何時,外間陷入一片寂靜之中。

這片寂靜並未維持太久,很快外間傳來紛遝的腳步聲,緊接著就聽見刑部寇尚書陪著笑的聲音。

“嚴公子,您看看,這裏也不成個體統,我看,您還是回去住吧。”

今夏起身,和楊嶽扒著窗縫往外頭看,嚴世蕃輕搖折扇,在一大堆官員的簇擁下,進了六扇門,站在前院,仰頭看銀杏樹。

正是盛夏時分,銀杏樹枝繁葉茂,樹下清風徐徐,間或著落下幾片葉子。

一片黃葉正好落在嚴世蕃肩上,他取下來,端詳片刻,笑道:“還未到秋日,就有黃葉落下,夏行秋令,有肅殺之氣,六扇門就是六扇門,果然與別處不同。”

總捕頭湊到寇尚書旁邊耳語了幾句。

寇尚書忙朝嚴世蕃陪笑道:“馬上就到飯點了,旁邊有一座滿香樓,飯菜尚可,不如先過去用飯?”

嚴世蕃擺擺手,道:“我看這院子就挺好,擺上桌椅,就在這裏用飯吧。”

“這裏?”寇尚書麵上尷尬,“這裏可是六扇門的前院,這個……外頭人來來往往的。”

“這有何妨,設個屏風就是。”嚴世蕃毫不在乎,朝整整齊齊站在一旁的六扇門捕快努努嘴,笑道,“這不就是天然的屏風麼。”

用捕快來當屏風,總捕頭的麵色不甚好看,早前倒是聽說過嚴世蕃用美女當肉屏風,那是他家中私事,也就罷了。六扇門捕快好歹是為朝廷維護法紀,被用來當肉屏風,實在太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