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漠果然已是纏綿病榻許久,程殊見到他時,他已完全無法坐起,卻還是強撐著批示軍務。有宦官在一旁舉著前線的軍報,還有宦官跪在一旁拿著帕子,時刻準備為他擦掉咳出的血。
這一刻,程殊幾乎要忘了,他也隻有十四歲,放在尋常百姓家中,還是個正為科舉讀書而愁緒滿心的少年。生在皇家,是李漠的命數,也自然是他的苦楚。
見程殊走進來,李漠的眼中露出了一絲光芒,他強撐著揮退了宮人,指了指床邊的一個矮凳,讓程殊坐下。
因為肺疾的原因,李漠發著高熱,臉頰紅得並不正常,就連眼中的光芒也像極了回光返照。
“漠兒。”程殊隻輕輕叫了一聲,嗓子就被什麼堵住了。還記得一年前,她最後一次見李漠,對方還是個豐神俊朗的少年,站在內五龍橋上,舉手投足間滿是指點江山的豪氣。那時,他唯一的可望而不可及,就是程殊,他名義上的母後。
而現在,他竟然突然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的命數宛如口鼻處遊絲一縷的氣息,讓人摸不到也抓不住。
程殊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李漠算是她與紀別上一世的仇人,若不是李漠,兩人不會死去,但也不會有重活一次的機會,說不定便是一輩子的陌路而行。因此,程殊始終說不好自己是對李漠的感覺。
但無論是什麼感覺,那也都是之前的事了,如今她剩下的隻有唏噓。她比別人更加唏噓的是,她見過李漠的輝煌,知道未來他會成為一個怎樣的帝王,因此當這一切都將不複存在時,她才是最惋惜的那個人。
李漠不知道程殊心中所想,他和程殊對視了一會兒,便自顧自地移開了視線。“母後,您終於回來了。”
程殊竟莫名愧疚起來,她不知道說點什麼,隻能默默又喚了一聲“漠兒,母後回來了。”
“若不是開戰,母後怕不是還不舍得回來。”李漠的語氣中帶了一點諷刺。
程殊無言以對。李漠又說道:“母後您知道嗎,兒子發現您離開後是怎樣的心情。”沒等程殊回答,李漠就自顧自地說:“兒子當真是生不如死。”
程殊的慚愧之情更重,她從體會到李漠的心意開始,便試圖和他疏遠。李漠自然也能體會到,因此兩人也漸行漸遠。但實際程殊明白,李漠對她的執念不會輕而易舉地放下,就如同上輩子,這份執念在他心裏持續了整整二十年。
“那紀別就當真這麼好?”李漠提高了聲音,“好到讓母後可以不顧一切。”李漠說了這兩句話就因為情緒激動而開始咳嗽,程殊上去要給他拍背順氣,卻被李漠擋了一下。李漠自己拿著一塊帕子背過程殊咳嗽,帕子上又沾染了點點血跡。
程殊知道肺癆是可以過人的,便也不湊上去,而是給李漠倒了一杯水讓他漱口。李漠接過杯子,隻是抿了一口就放到了一邊。
“兒子原本還有千百種手段可以讓母後回來,也以為還有幾十年的時間可以等,隻是如今都沒有用了。”李漠虛弱地躺回床上,“母後,我不想死。”
說著,李漠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淚水,很快洇進了枕頭中消失不見。程殊的眼眶也有些濕潤了,她本想說些讓李漠放心養病的話,現在也都說不出口。麵對一個將死之人,任何話都不會給予任何安慰,程殊直到當下才明白過來。李漠也沒期待什麼,隻是淒涼地看著程殊,眼中滿是傷痛和深情,仿佛要看到程殊的心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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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殊頂著通紅的雙眼走出了乾清宮回到了長春宮。因為種種事宜耽誤至今,盡管慈寧宮早已修好,但尚未來得及遷宮。長春宮的宮人們在殿外排成一排,整齊劃一地給程殊見禮。
重回長春宮,程殊本應有良多感慨,但此刻已經顧不上了。她匆匆走進來,見到了因為激動而老淚縱橫的福順,卻隻是輕撫了一下他的手臂,說道:“去傳四位閣老進宮。”
閣老們剛知道程殊回宮的消息就被叫進了宮裏,還沒等他們問候一下程殊,程殊就先開口說道:“想必這幾日裏,幾位閣老都曾見過陛下了,也知道我大梁如今正處於風雨飄搖之時,內憂外患巨存,因此更需要閣老們盡心盡力。”
張中承代其他三人開說了一句:“臣等自帶盡心竭力,與大梁生死與共。”
程殊仍舊眉頭緊鎖,她說道:“有閣老這句話,哀家就放心了。隻是諸位也清楚如今陛下的情況確實不宜為外人得知,即便有一點的可能,哀家也會忐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