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章從夢中驚醒時,隻聽到外間傳來一連串的咳嗽聲。
他下意識坐起來想要下床,卻因腿腳不便,半身直接摔了下去,掙紮著攀上輪椅,才推著自己繞過屏風。
嵇清柏當然聽見了聲響,但主要自顧不暇,勉強藏住了沾血的僧袍,一回頭就看到了坐在輪椅上的小郎君。
檀章的眼中像含著冰渣子,冷冷地看著他。
嵇清柏剛想說話,一張口,嗓子眼又是一股鏽味,他捂住嘴,血從指縫裏流了下來。
真是太狼狽了。
嵇清柏尷尬地想,他外貌雖沒變,但也是上了年紀的樣子,總歸不是太好看。
正胡思亂想間,嵇清柏便突然被抱了起來。
檀章坐在輪椅上,抱人的姿勢並不方便,小郎君力氣大的有些嚇人,他把嵇清柏抱在懷裏,朝著車外厲聲喝道:“陸長生!”
陸長生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
嵇清柏總覺得這一幕有些似曾相識……
一進來陸長生就知道和尚又吐血了,小郎君抱著人不放,這架勢就跟要了他命去似的,把完脈陸長生還是說不出什麼一二三的毛病來。
但說心思鬱結,憂慮過重之類的借口,又聽著有股怨恨檀章的意思在裏頭。
嵇清柏傷的是元魂,凡人當然診斷不出來。
他靠在檀章身上倒是舒服不少,就像上輩子一樣,佛尊的法印滋補了不少他神海中的法力,夢境裏能好幾次重創那隻金焰熾鳳,也與他和檀章整晚共處一室有關。
喝完先前配的幾副藥,嵇清柏被檀章抱到了床上,兩人坐著相顧無言半晌,小郎君終於抬起眼,看向了對方。
“該是我恨你才是。”檀章沒什麼表情,一字一句地說著,“你總讓我難受。”
雖說這話講的沒頭沒尾,但嵇清柏實在是無力辯駁,上一輩子也是,他讓檀章嚐盡了愛別離之苦,更是孤苦無依了整個後半生,到頭來帝陵中躺著的那個也不是他,連想合葬都辦不到。
嵇清柏實在不知說些什麼,但一想到佛尊這輩子該渡的劫,便隻能硬氣心腸澀然道:“小郎君現在年紀還小……等過了若幹年歲,往事也隻是場夢罷了。”
檀章像是聽了什麼笑話似的,過了許久,才輕聲問道:“那你又為何,要入我夢來?”
商隊在三天後即將進入蜀川的城門。
這三天陸長生過的可謂戰戰兢兢,做的最多的就是把脈和煎藥。好消息是,小郎君肩膀上的傷終於是徹底好了。
嵇清柏這幾天都未再入夢,自然也沒和那隻金焰熾鳳打的兩敗俱傷,晨起吐血了,檀章自說完那些話後,對他仍舊是不冷不熱,但每日講經照舊,偶爾嵇清柏抬起頭時,發現檀章的目光像一捧雪,輕輕柔柔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進城住店,陸長生理所當然的把兩人安排在了一間房裏。
檀章不說話,嵇清柏也沒好意思開口。
相比之下,嵇清柏覺得還是自己占便宜多了些,畢竟他如今這修為,能多蹭一點佛尊法印都是極好的。
蜀川與朝臨不同,因為接壤齊北,這邊的風土人情就少了不少文墨花客的調調,整個透出一股質樸和粗獷來。
普通百姓的長相也與南邊不同,高鼻深目的人隨處可見,就算是方池這類身板的,到了這兒也沒顯得多突兀。
倒是坐在輪椅上的小郎君常引人側目,幸好檀章從氣質上怎麼看都是位不得了的貴人,便也無人敢隨便冒犯。
方氏來這兒是正正經經準備談生意的,嵇清柏總覺得帶著他去煙花地有些不合適。
可檀章似乎就怕他跑了,恨不得把人成日栓褲腰帶上。
雖說有鬥笠紗帳遮臉,但一身僧袍總不能藏起來,嵇清柏坐在檀章身邊,對麵的生意人總會多看他幾眼。
有時對方還備了禮,最意想不到的一份,是兩名異域舞姬,嬌媚女子跪在檀章輪椅邊上時,嵇清柏尷尬地眼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結果到了晚上,檀章的床上還是隻有他一個方丈。
至於為何他兩又睡在一起了,就有些說來話長。
剛到蜀川的第一晚,檀章的長情毒就又發了,舟車勞頓一日,半夜裏誰都像豬,小郎君腿腳不便,根本無法起身找解藥,隻能在床上苦苦壓抑著,差點沒了命。
嵇清柏迷糊中聽到有呻吟聲才猛地驚醒,抹黑撲到了檀章床邊,直接被人壓在了身下。
檀章渾身滾燙,像從油鍋裏撈出來的一樣,貼著他胡亂蹭了半天卻又沒有下一步動作。
嵇清柏最後找到解藥,哄著他服下,又抱著人拍了大半夜。
最後什麼時候睡著的,嵇清柏已經不記得了。
他似乎又做了個夢。
夢裏是上一世的盤龍寺。
有過之前做夢的經驗後,這一次嵇清柏倒是不怎麼覺得奇怪了。
他站在寺門口,回過頭便是千層階,有人徐徐走來,一身玄色,繡著龍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