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人生自古誰無死(1 / 3)

至元十九年十二月初九日。大都。

北兵馬司衙門口的屋簷下掛滿了長長短短的冰柱。門口守著的幾個蒙古武士鼻中噴著熱氣,手中握了馬刀,站得筆挺,隻是偶爾拉一拉頭上的氈帽,讓羊毛蓋住耳朵。

忽然,金鼓齊鳴,夾雜著得得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路傳來。幾個蒙古武士立刻肅然注目。隻見那馬上乘著一個腰佩虎牌的華服官員,頂發結辮,虯須根根如戟。那馬行至兵馬司門前兩三丈遠時,不防滿地冰霜,前蹄微微滑了一滑。那官員連忙下馬查看,口中用蒙古話連連咒罵著,見愛馬無恙,這才牽著馬,小心翼翼地走完了最後的幾步路。

幾個蒙古武士左右一分,讓開大門。

同一時刻,隔著厚厚的土牆,兵馬司地牢裏的一位住客也聽到了隱隱傳來的刺耳鼓樂。他輕輕歎了口氣,朝門外的獄卒笑了一笑,說道:“吾事了矣。”

那年輕的漢人獄卒卻還渾不明白,眼睜睜地看著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朝凍得通紅的雙手嗬了嗬氣,將折起的袖口小心放下,又整了整頭上的儒巾。由於數次絕食,他的身體已經虛弱不堪。長期的牢獄生活使他害了眼疾,左眼幾近失明。他還不到五十歲,卻已佝僂了身子,當年的瀟灑倜儻無影無蹤,手背上爬滿了古稀老人才有的皺紋。他透過渾濁的目光,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生活了三年有餘的窄小牢房,又看到了信步走來的蒙古官員,微微點頭致意。

囚車從北兵馬司出發,一路向南。四周無聲寂寂,唯聞車馬轔轔。

全城戒嚴。新年將至,煌煌帝都,一派蕭條景象。

但沒行多久,離開了兵馬司衙門重地,便看到一戶臨街的人家半開著大門,幾張百姓臉孔朝門外探了一探,隨即消失。

街上走著的寥寥行人,讓蒙古士兵一路驅趕進周邊的胡同裏,卻並不走遠,回過頭,怔怔地看。

再過不久,便有膽大的百姓打開了門窗,一張張麵孔、一道道眼神,全都聚焦在道路中央那個小小的囚車上。

“文丞相!”

“文相公!”

幾句竊竊私語伴著寒冬的北風,立時刮遍了周邊的大街小巷。躲在胡同裏的人跑了出來,隻為看一眼那囚車中的背影。更多的人湧到車仗行進的前方,將整條大街擋住了一半。大街上雖然布滿了精兵,但這些百姓的膽子似乎在這一日變大了,並沒有顯出平時的懼怕之情。

開路的蒙古士兵揮開馬鞭,劈頭蓋臉便抽,用蒙古話和生硬的漢話交替叫道:“滾開!讓開!滾回家去!”

百姓此起彼伏地驚呼,畏縮著向後直退。幾個孩童尖叫著哭了起來,隨即讓母親捂住了嘴。

但街上的人眾依然有增無減。等車仗過了金水河,來到城南順承門外的柴市口,一行蒙古官兵齊齊吃了一驚,幾匹馬同時嘶叫起來。

隻見十字路口四方,十幾隊刀棒劊子手周圍,擠滿了住在城郊的平民百姓。就連住在城南的蒙古人、色目人,還有一些外國的使者貢臣,也聚集了不少。人群頭頂彌漫著一片呼出的濁氣。

馬可·波羅握緊了胸前的十字架,心中充滿了疑問。他是一個來自威尼斯的年輕旅行者。他不懂漢話,無法和中國人交流,隻得用波斯語向身邊的色目商人詢問那囚徒的身份。

對方也不太清楚,隻是說:“也許是個俘虜吧。”

馬可·波羅搖搖頭,不相信那人的解釋。這個橫跨歐亞的嶄新帝國,千百萬的俘虜曾在他們的鐵蹄下灰飛煙滅,殺這一個,卻如何能引來如此的關注?況且,這還是個被他們視為奴隸的漢人。

他得出結論:是蒙古人強迫這些漢人來觀看的,目的是殺一儆百,警告他們不許生出反叛的念頭。他決定把這個發現寫進他的旅行記錄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