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帳裏,奉書換了身新衣裳,全身上下已擦洗得幹幹淨淨,依偎在母親懷裏。身邊是祖母、四叔、庶母、兩個哥哥、三個姐姐,還有闊別兩年的父親。大家眼圈都是紅紅的。她心裏卻輕飄飄、甜絲絲的,左看看,又看看,簡直像在一個沉沉的夢裏。
父親說,他剛剛打了一個大勝仗,收複了梅州。日間他們碰見的那幾個受傷的蒙古兵,就是這一仗的殘兵敗將。父親的部隊為了剿滅剩下的小股敵兵,這才連夜行軍。為了不讓逃竄的元兵知覺,這才一聲不出。
她忍不住問:“你的兵怎的都那麼聽話?就不說小話?連咳嗽都不咳嗽一聲?我見那火把靜悄悄地往前走,簡直嚇死了,還以為是鬼哩。”
四叔說:“大哥真是治軍嚴明,說不驚擾百姓,真個就是秋毫無犯,兄弟今日親見,可算是服啦。”
奉書卻不服,心想:“可是他們嚇到我了啊。”忽然又抓住父親一個痛腳,問道:“別人打仗都騎馬,你為什麼坐轎子?”
“我……這個嘛……我是文官呀。”文天祥支吾了幾句,又顧左右而言他,笑道:“先說說你們的事吧,嗯,怎的不見定丫頭和老幺?我跟你們說,我軍中有個小夥子,是老朋友的侄兒,文武雙全,長得也俊,我考察他好一陣啦。你們快叫定丫頭進來,就說爹爹一直念著她,要給她說一門好親事……”
可是沒人附和他。大家都慢慢低下了頭。文天祥說著說著,神情便從得意變成了疑惑,從疑惑變成了害怕。
“定丫頭,她,怎麼了?”
四叔起身,把祖母扶了出去。母親揮揮手,也讓兩位庶母把孩子們帶出去休息。
奉書知道她們要說什麼。她想起了大姐那疲倦而溫柔的笑容,還有小妹那隻緊緊攥著她頭發的小手。她想告訴父親,小妹死時,是念著他的。
她待不住,在外麵繞了一圈,又來到父親的軍帳門外,猶豫了一會兒,不知該不該進去。
帳子裏一片死寂。良久,才聽到父親澀著聲音道:“是我不好。我對不起她們。”
母親沒說話,隻聽到壓抑的哭聲。
父親又說:“我這兩年,在外麵,看到那麼多人流離失所、骨肉分散,才明白親人的可貴……以前在家時,我很少想這些,冷落了你很久,現在想來,真是不該……唉,她們跟著我,也是吃苦!”
“我……從沒怪過你……今日能再見到你,看你活得好好的,我已經……”
“我知道,我知道……當初起兵勤王時,我就知道勝算不大,隻想一死報國,也就罷了。後來讓韃子監`禁時,我也從沒低過頭,隻想若是讓他們殺了,也算是全了名節。可是到了晚上,我卻止不住的害怕,我若是死了,你們怎麼辦,母親怎麼辦……現在老天保佑,教咱們全家團圓,你們就留在這裏,咱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可是……可是你在帶兵……怕是不方便……”
“嘿,我帶的這些兵,全是些無家可歸的散兵遊勇,家鄉都早讓韃子占啦,隻好帶著全家老小,各地輾轉。你去後麵看看,我這裏的女人小孩還少嗎?有不少人還跟著做飯、洗衣、照料傷員呢。你們便跟她們住在一起,打仗時,留在後麵,總比在道上奔波要安全。”
“真的?”母親的聲音裏掩飾不住的驚喜。
“真的?”奉書聽到這裏,隻想衝進帳子裏,抱著父親狠狠地親一親。但她聽說軍中規矩嚴,稍有不聽話,就算你戰功赫赫,照樣砍頭,隻好忍住了衝動,大大地咧著嘴,捏著小拳頭,一步一跳,回到了給自己安排的住處。
第二天,軍隊開拔,前往梅州城休整。一大清早,便有其他幾路軍隊傳來捷報,左近的元軍都已消滅殆盡。因此大家均是神情輕鬆,有說有笑地收拾東西。文天祥在軍營裏巡視了一圈,便給自己放了假,和家人呆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