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帶了妻子兄弟,去向老母親問安。然後又去了男孩的帳子裏,檢查了道生和佛生的功課。過了一刻鍾,他笑容滿麵地出了來。
最後來到女兒們的住處。他來時,奉書睡得正酣,幾個姐姐連忙七手八腳,把她從被窩裏拽了起來。
等她迷迷糊糊地醒來,父親已經在一疊聲地誇獎幾位姐姐,說二姐柳兒讀書勤奮,簡直要把他的兩個兒子比下去了,又誇三姐環兒長得高了,再不是以前嬌滴滴、病怏怏的樣子,最後聽說四姐一路上周濟窮人難民,不住口地誇獎她心地善良。
奉書眼看父親就要問到自己,連忙係好衣服,穿好鞋襪。隻聽得二姐、三姐全在告她的狀:“奉丫頭白天淘得要命,晚上又不愛睡,早上叫也叫不起來。”
“哈哈,那可不行。不過她還小,長身體,多睡睡也沒壞處。”
此時奉書正滿頭大汗地穿鞋。原來她想:“爹爹知道我比不過幾個姐姐,臨走時隻讓我好好聽話,還讓我好好纏腳。我可一條都沒做到,爹爹要失望了。”於是找出去年的小鞋,塞進了腳尖,又拚命地塞腳後跟,想要蒙混過關。
誰知這個詭計也讓三姐看穿了。她捂著嘴笑道:“咦,咦,有人給奉丫頭穿小鞋!”
她滿臉通紅,隻聽父親哈哈大笑:“傻丫頭!”看著她不知所措的神情,又忽然收了笑容,拍著她肩膀,低聲說道:“不愛纏,就別纏啦,眼下這時局,萬一……嘿,跑得快些才是最要緊的。腳大就腳大,我文天祥的女兒,還愁嫁不出去?”說著說著,語氣便黯然起來,大約是想起了沒來得及出閣的大女兒。
奉書卻隻聽到“別纏了”三個字,登時如釋重負,把小鞋扔到了一邊,叫道:“爹爹真好!”
又說笑了幾句,門外忽有人報:“大人,有人求見!”
文天祥於是出了帳子。奉書蹬上自己平時的鞋子,也巴巴地跟了出去。幾個姐姐都矜持,不會在軍中拋頭露麵,她可還小,不在乎這些。況且昨天晚上,斥候把她當成細作那麼一鬧,大半個軍營都對主帥這個不像小姐的小姐印象深刻。她走在營帳裏時,不時有軍漢摸摸她的頭,塞給她一塊熟肉幹。還有人假裝伸手來捉她,然後故意讓她躲過,讚道:“小姐好身手!”
她咯咯笑著,反手去捉那人。那人不知怎的就被扭在地上了,齜牙咧嘴地求饒。
但她看到父親那副指點江山的模樣,便覺得自己的那點威風微不足道了。此時他在一排營帳前麵孑然矗立,旌旗獵獵,千萬雙滿是敬意的目光都隨著他的腳步移動。奉書簡直難以想象,這樣一個謫仙般的人物,如何能在血肉橫飛的沙場上來去,不染淤泥?
文天祥的身後,筆直地立著兩個青年副手。左邊那個挺拔魁偉,滿麵英氣,眼神淩厲得仿佛能殺人,身側跨了雙刀,整個人幾乎比她要高上一倍,寬上一倍。右邊那個稍年輕些,眉清目秀,一臉書卷氣,腰中卻也佩了寶劍。不知怎的,奉書立刻覺得,這人就是差點要成為她姐夫的那個。
那書生模樣的人見她過來,朝她微微一笑,她頓時覺得如沐春風。那壯漢則朝她招了招手,她便覺得自己好像待拍的蚊子。
她稍作權衡,站到了那書生身後。
隨即她看到昨天擒她的那個斥候立在人堆裏,朝她擠眉弄眼地笑。那人也不過是個年輕小夥子,比大哥大不了幾歲,昨天卻那樣凶。她回瞪了他一眼。
父親身前跪著一個人,卻是昨天那個帶頭殺蒙古兵的羅南星。隻見他再拜道:“草民願為大人帳下小卒,隨大人殺韃子、保家鄉!望大人收留!”
他的事跡,已有親兵對文天祥細細說了。文天祥拈了拈須,對身邊那壯漢道:“貴卿,這位看來是你的同行啊,你怎麼看?”
奉書聽了那壯漢的名字,幾乎要笑出聲來。她早間曾聽軍漢說過,父親有個患難與共的老戰友,名叫杜滸,字貴卿,號梅壑。她光聽名字,還以為是個和父親一樣的文雅人哩,沒想到卻是這樣一棟鐵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