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夢回跳出鐵門限,天高月冷泣孤臣(1 / 2)

奉書頭一次感謝二叔給她請來的那些教授繡花的娘子。然而繡字和繡花又不是一種功夫。此前幾天,她已經練習了很多次,但此時依然緊張得要命,雙手直抖,又看不見,不免將手指頭紮破了好幾次。她將指尖在口裏嗉了嗉,又在身上用力抹了抹,隻怕那白衣上沾了一星半點的血跡。

她已經兩年沒見父親。不出意外的話,這便是她兩年來和父親說的第一句話了。她隻希望時間就此停頓,讓她在那件衣服上繡出洋洋萬言。

爹爹,你還好嗎?他們有沒有虧待你?你每日飲食怎樣,睡得安不安穩?這件中衣好薄,能不能擋住即將卷來的秋風?去年你兵敗服毒,有沒有落下什麼病根?從那時到現在,你有沒有過一點點開心的時刻?你每日有沒有想我?你知不知道你的奉兒還活著?不僅活著,我還給四姐報了仇,我還拜了杜架閣做師父,他教了我好多本事……我現在就在建康城,就在你身邊,隔著幾道牆,可是我過不去……你能不能感覺到我?你用心試一試,一定可以的……

可是那窄窄的衣領容不下千言萬語。況且,天已經要亮了。

她咬著嘴唇,一個字一個字地繡出了此前早就背熟的一段話:“渡江之際舉事,望公備衣履,哨為號,茲可行,則結帶以告。”

沒有抬頭,沒有落款,連一句客氣話都沒有。如果父親看到了這條信息,就會在下次送出來的衣服束帶上打一個結。渡江當日,他會備好合適的衣服鞋子,以口哨聲為號,配合那些他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義士,從容逃脫。

然後他就會知道,那一個個白線繡出來的稚拙文字,出自他女兒的手……他會有多驚喜?他會不會誇獎她?奉書強忍著情緒,不去胡思亂想。

東方已經泛出了魚肚白,奉書鎮定地繡完最後一個筆劃,便聽到身邊小屋裏的鼾聲停了,接著是一個嗬欠。她連忙將那中衣掛回原處。但晾衣繩太高,她試著拋了好幾次,都無法將衣服掛回原來的樣子。

她聽到腳步聲走出屋來,靈機一動,把衣服拋在地上便跑。躲在牆根下時,便聽到一個婆子自言自語道:“嘿,夜裏風還真大。”然後,將那衣服撿走了。

奉書像一塊石頭一般,隱在水缸後麵。除了身邊來來去去的螞蟻和瓢蟲,沒人發現她。她聽到幾個洗衣婆子開始忙碌,將晾好的衣物分門別類,一籃籃送到該送的地方。

太陽慢慢地在她頭頂移動。每一刻就像一輩子那樣漫長。她心裏想著,父親該起床了。他在漱口、穿衣,也許還有個小院子供他散步。他在和自己一樣曬太陽。他吃了飯,大約會休息一陣,然後提筆做幾首詩。不,他也許沒有心情作詩,而是聽著牆外的市井喧嘩,怔怔地出神。

午後,一籃籃的髒衣服被送進院子裏。小小的院子裏慢慢喧嘩起來。奉書聽到洗衣婦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抱怨,這個說衣衫上的油漬難洗,那個說男人的襪子臭氣熏天,還有的在嬉笑打賭,賭這件內衣在床底下到底塞了多久。

奉書聽得不耐煩,悄悄地伸出了半個頭,一眼就看到了幾件青布長衫,整整齊齊地疊在一個小籃子裏。

她的心噔噔跳得飛快。她知道,隻要趁這些洗衣婆子抖開衣服的時候瞥上一眼,就能知道父親的答複。可不知怎的,又盼著她們永遠不要碰這些衣服。

幾個婆子拿了幾籃兵丁的臭衣,到井邊去打水洗。院子裏暫時空了。奉書再也忍不住,幾步躥到盛著父親衣衫的籃子前麵,將裏麵的衣服一把抓了起來,將臉埋在衣領中間,貪婪地呼吸了幾口。沒錯,衣衫上是父親的味道。

她心搖神馳了片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雙手摸索著,檢查著這些衣衫的束帶。摸到一條,她的心裏便涼上一分。幾條衣帶平平整整的,半個結都沒有。

她心想:“不可能。我用了那麼粗糙的線,爹爹不可能感覺不到。”大膽將衣衫翻開來,仔仔細細地看了又看。衣帶好好地疊著,沒人在上麵打結。

她驀地想到:“難道這個花招被人發現了?”雙手登時抖了起來,左右看了兩看,院子裏仍是空的。她顫著手,將幾件衣服慢慢捋著,不知所措。

可是隨即她又發現了。最底下的一件灰色中衣,疊得並不是很服帖。那件衣衫上的衣帶平平展展,而是右邊袖子卻被緊緊打了個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