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伸手去拿,也沒有去看那花瓣,她的眼光仍然停留在他臉上,一瞬也不瞬。
“師父,”她說,低低的,溫柔的。“師父!你在逃避什麼?”
杜滸的手垂了下來,他走過去,站在奉書的麵前。
“奉書,出去吧,離開這房間!”他暗啞的說。
“師父,你要我走?”她輕輕的問,站直了身子,轉向門口。杜滸迅速的把手壓在她的手背上,於是,一股旋幹轉坤般的大力量征服了他,他握緊了這隻手,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奉書的眼睛燃燒著,嘴裏模糊的反複的說:“師父,師父,師父。”
杜滸撫摩著這隻手,這手是冰冷的。
“你穿得太少了!”他說。
“中午脫了一件毛衫,下午忘了穿。”她說,輕聲的。眼睛裏在微笑。杜滸不再說話,就這樣,他們靜靜的站了好一會兒。然後,杜滸歎了口氣,把奉書拉到自己的胸前,他攬住她,讓她小小的,黑發的頭靠在他的胸口。他不再費力和自己掙紮,他低聲說:“從沒有一個時候,我這麼渴望自己年輕些!”
奉書緊緊的靠著他,眼睛裏有著對幸福的憧憬和渴求。她望著窗子,雨水正在窗玻璃上滑落。“多美的圖案!”她想。雨滴叮叮咚咚的敲擊著窗子,“多美的音樂!”她又想。微笑著閉上眼睛,盡力用她的全心去體會這美麗的人生。
奉書隻覺得一陣眼花繚亂,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了強烈的敬畏之情。她並不認得周圍的每一樣東西,但顯然已經接收到了它們傳遞給自己的信息:這個寢殿外廳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讓所有來訪的客人心悅誠服地拜倒在大汗的腳底。
馬可波羅顯然不是第一次來這裏了。他熟門熟路地走到指定的等候地點,局促不安地候立在一旁,手指不斷在一尊官窯筆洗上摩挲著。
他的臉色差得難看。奉書不得不一次次小聲提醒:“放輕鬆!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你乖乖聽話,我不會殺你。”
蒙古人的皇宮裏沒有太多的繁文縟節。奉書在太子府時已經熟悉了必要的規矩,作為領路的小太監,此時自然應當進去通報客人的到來。但她隻怕別的宮人認出自己眼生,猶豫了片刻,上前兩步,離那門邊的太監遠遠的,躬身行禮,含含混混地說:“基督徒傳到了。”
半晌,水晶門簾裏麵傳出來一個平平的聲音:“進來。”
奉書鼓起勇氣,跟在馬可波羅身後,邁步便走。隨即便被門口的內侍攔住了。
“沒規矩的東西,裏麵自有人服侍,你進去幹什麼?外麵等著!”
奉書心裏一沉,卻又暗道一聲僥幸。聽話地閃到了一旁,假裝在整理手中的宮燈,腦海中飛快地盤算:“忽必烈就在裏麵,不知有多少人在保護他?我要是強闖,不知有幾成勝算?”
但要是等在這裏任人使喚,遲早有穿幫的可能。
到了晚飯時分,文璧讓她穿戴整齊,去內院赴家宴。奉書在那裏拜見了自己的嬸母和堂兄——他們的模樣她早就不記得了,今日再見,就像認識了新的人一樣,言談舉止也不由自主地拘謹起來。
桌上的菜式精致而不奢華,也就是些雞翅尖、燉豬腳、蒸火腿之類的家常菜。可奉書麵前卻是筍尖、豆腐、青菜、米飯。
文璧說:“他們沒告訴你?你的病徹底好轉之前,一點葷腥都不能沾。現在先委屈你吃吃素。”
“奉兒,惠州城已經不是以前的惠州城了。二叔雖然名義上是惠州路總管兼府尹,可是……人在屋簷下……唉,打你一頓,也是為你好,以後長個記性,腦袋裏不許再想些亂七八糟的!”
她感到二叔的手撫著她的後背和脖頸,捋順她的頭發,心裏麵一點點化了,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二叔,對不起……”
文璧又說:“你好好養幾日,以後……”他頓了頓,似乎是說給她聽,又似乎是說給他自己聽,“你也快是大姑娘了,以後就別出去走啦,多在家裏讀讀書,學學針線女紅,陪陪二叔……等穩定下來,要是你爹爹……沒指望了,二叔就把你當女兒養,反正也都是一家人,不用改宗換姓……再給你找戶好人家,讓你終身有托,我才放心……唉,兄弟一場,我也隻能做這麼多了……”
她聽到二叔在描繪那麼多遙遠的事情,隻覺得不像是在說自己,半晌才明白過來,鼓起勇氣說:“二叔,你……你嫌棄我了?我……我不要去別的好人家,我就要在這兒,我,我要爹爹活著……”
文璧卻笑了:“真是小孩子,什麼都不懂!”
她真的是不懂,為什麼二叔對自己那麼關懷備至,從此卻不準自己再出門了。等她傷好,她的房間便被搬到府衙深處的一個小花園裏,進進出出的全是丫環老婆子,不知是文璧從哪裏撥來的。文璧隻允許她出過一次院子,是到他的書房去挑一些簡單的書,帶回去自己讀,每隔幾天,他便會過來查問,回答她不懂的問題。
他還遣了幾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小姑娘,陪她讀書說話。奉書想拉她們做彈弓、捉蟲子、偷偷爬樹,她們卻全都不感興趣,閑時隻是嘰嘰喳喳地聊一些衣服首飾之類的乏味事情,要麼就是攛掇她逗弄那隻籠子裏的金絲雀兒--那是文璧花大價錢覓來的稀奇品種,小巧可愛,專門送來給她解悶的。
可奉書卻不覺得這雀兒有什麼好玩,在和它接連幾日大眼瞪小眼之後,她終於叛逆心起,不顧丫環們的勸阻,打開籠子門,想把雀兒放走。可那金絲雀似乎也和她作對,任憑她怎麼搖晃,它總是緊緊用腳爪抓著欄杆,嘰嘰喳喳地叫著,就是不飛,氣得她“砰”的一聲把籠門關上了。
就連小黑子,她也見得少了。隻有她剛搬進來時,他曾來幫忙搬運東西,因為那些沉重的衣箱不是幾個丫頭婆子能搬動的。她向小黑子道歉,問二叔有沒有罰他。小黑子卻笑笑,指指她的右耳朵,做出害怕的神情,又指指院子門,用手虛畫了一條線,作勢守在外麵,意思似乎是:“小姐乖乖地呆在這裏,我保護你平安。”
奉書哪放得下心,繼續追問:“那兩三個月之後呢?會怎麼樣?”
杜滸冷笑,“兩三個月之後,大多數人就會去向那蒙古皇帝下跪,改吃北朝俸祿,過真正的好日子去了。你問我之後怎樣,便是這樣。”
奉書還待再問,杜滸卻揮揮手,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道:“我累了,明天一早還要上工,把這城裏城外的光景摸摸清楚。現在便歇罷。明天你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