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結結巴巴的道:“小老兒晚年添了個孩兒,今日是彌月湯餅之會,驚動了幾位親友高鄰。”奉書笑道:“那很妙啊,把小孩抱出來瞧瞧。”那主人麵如土色,隻怕奉書傷害了孩子,但見到席上所插的鋼刀,卻又不敢不依,隻得命奶媽抱了孩子出來。
奉書抱過孩子,在燭光下瞧瞧他的小臉,再望望主人,側頭道:“一點也不像,隻怕不是你生的。”那主人神色尷尬,全身顫抖,隻道:“是,是!”也不知他說確是他自己生的,還是說:“姑娘之言甚是。”眾賓客覺得好笑,卻又不敢笑。
奉書從懷裏掏出一錠黃金,交給奶媽,又把孩子還給了她,道:“小意思,算是他外婆的一點見麵禮罷。”眾人見她小小年紀,竟然自稱外婆,又見她出手豪闊,個個麵麵相覷。那主人自是喜出望外,連聲稱謝。奉書道:“來,敬你一碗!”取一隻大碗來斟了酒,放在主人麵前。那主人道:“小老兒量淺,姑娘恕罪則個。”奉書秀眉上揚,伸手一把扯住他胡子喝道:“你喝是不喝?”
主人無奈,隻得端起碗來,咕嘟咕嘟的喝了下去。奉書笑道:“是啊,這才痛快,來,咱們來行個酒令。”她要行令就得行令,滿席之人誰敢違拗?但席上不是商賈富紳,就是腐儒酸丁,哪有一個真才實學之人?各人戰戰兢兢的胡謅,奉書一會兒就聽得不耐煩了,喝道:“都給我站在一旁!”眾人如逢大赦,急忙站起來。隻聽得咕咚一聲,那主人連人帶椅仰天跌倒,原來他酒力發作,再也支持不住了。
奉書哈哈大笑,自與杜滸飲酒談笑,傍若無人,讓眾人眼睜睜的站在一旁瞧著,直吃到初更已過,杜滸勸了幾次,這才盡興而歸。
張杏林睜著一雙昏花的老眼,將奉書的臉色、頭發、舌苔、指尖都看了個遍,忽然開口問道:“冒昧問一句,這位小娘子可有父兄?可有夫家?”
奉書一怔,扭頭看了看門外的招牌,確認自己確實是在看病,而不是在報戶口。
“大夫隻管說我有病沒病就行了,我也不是出不起診金藥錢。”說著,一小錠銀子拍在了手邊的藥櫃上。
對麵的老中醫眼睛亮了一刻,口中卻依然搖頭歎氣:“小娘子若是有家人親戚,還是叫來的好,老夫和他們交代交代,也說得清楚不是?今天天色晚了,要不明日……”
奉書見他一直吞吞吐吐的,焦躁起來,心想:“有什麼事情,直接跟我說不行嗎?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這老伯瞧不起我。要麼就是他沒有真本事,掛出包治百病的牌子,其實隻會治小兒感冒。”
不願再浪費時間,起身就走,伸出手去,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把銀子留在了那裏。反正這銀子是“公款”,不用白不用。不管怎麼說,這大夫為自己仔仔細細地診了許久,後麵已經排了一大串人了。
等到真正出城圍獵的那一天,她還是嚇了一大跳,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半晌說不出話來。
隻見合城男女灑水掃地,城內街道一塵不染。無數的行人、馬匹,從城門中魚貫而出,好像一個有史以來最龐大的商隊。隻聽得馬蹄嗒嗒作響,號角聲嗚嗚不絕,從隊伍前頭一直綿延到末尾。留守上都的兵卒列隊相候,筆直的身影一動不動,最後湮沒在馬蹄揚出的塵沙之中。年近七旬的忽必烈一身戎裝,雖然身形肥胖,但在馬背上猶然筆挺。真金太子策馬隨行,此時他換回蒙古衣帽,肩頭立著一隻碩大的獵鷹,手持韁繩,生氣勃勃,和平日溫文儒雅的樣子判若兩人。
太子身後緊跟著的,便是“胡麻殿下”答剌麻八剌,然後是鐵穆耳。太子的嫡長子甘麻剌反而行在最外側。再後麵,便是其他貴族、嬪妃、侍衛、武將,忽必烈的寵妃南必微笑著朝圍觀百姓揮手致意。無數的從人奴仆走路跟隨。隊伍兩側還走著不少犬奴、豹奴,手中牽著體型龐大的各色野獸,不時朝旁邊低聲咆哮,路邊的百姓又是驚叫,又是哄笑。
奉書和另外幾個丫頭女奴一道,步行跟在虎牙公主的小馬後麵。平生第一次,她突然對那些騎在馬上的人有些羨慕起來。
等到隊伍走出幾天,徹底來到莽莽草原上紮帳安營時,這種感覺便更加強烈了。公主、皇孫等貴族住在“斡耳朵”裏——那是蒙古話裏的“宮帳”,上下以氈為衣,用包裹成金色的柱子支撐著,上如傘骨,以千餘條繩索拽住,最大的可容納數百人。而奉書這些奴婢住的則是簡陋的蒙古包,需要轉移的時候,隻要一刻鍾就能把整個帳子拆卸完畢,裝到馬背上。
貴族們帶著蒙古奴婢,時常出去策馬馳騁,有時一跑就是一整天,而奉書等漢人奴婢則留在蒙古包裏,做些洗衣燒飯之類的雜活。她看到帳子外麵不時一閃而過的駿馬的身影,忽然想:“是不是因為蒙古人天生會騎馬,就天生比我們這些隻會走路的漢人高上一籌?”
但蒙古人也不是天生就會騎馬的。虎牙公主的騎術就遠遠比不上她的幾個哥哥。漢人也並非天生不會騎馬,她記得督府軍中的許多宿將,都能騎在馬上奔馳如飛。
奉書問起小紅馬的性子腳程,聽杜滸說後,神色十分欣羨,喝了一口茶,笑吟吟的道:“大哥,我向你討一件寶物,你肯嗎?”杜滸道:“哪有不肯之理?”奉書道:“我就是喜歡你這匹汗血寶馬。”杜滸毫不遲疑,道:“好,我送給兄弟就是。”
奉是隨口開個玩笑,心想他對這匹千載難逢的寶馬愛若性命,自己與他不過萍水相逢,存心是要瞧瞧這老實人如何出口拒絕,哪知他答應得豪爽之至,實是大出意外,不禁愕然,心中感激,難以自已,忽然伏在桌上,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這一下杜滸更是大為意外,忙問:“兄弟,怎麼?你身上不舒服嗎?”奉書抬起頭來,雖是滿臉淚痕,卻是喜笑顏開,隻見他兩條淚水在臉頰上垂了下來,洗去煤黑,露出兩道白玉般的肌膚,笑道:“大哥,咱們走罷!”
杜滸走到她旁邊,在床沿上坐下來。從口袋裏拿出那兩片花瓣。“是這個嗎?”他問。
奉書望望那兩片花瓣,並不伸手去接,又把眼光調回到杜滸的臉上。她的眼睛亮了,那抹驚惶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夢似的光輝。她定定的看著他,蒼白的臉全被那對熱情的眸子照得發亮,小小的嘴唇微微悸動,她的手抓住麵前的一張椅子的扶手,纖長的手指幾乎要陷進木頭裏去。
“喔,師父。”她喃喃的說,像在做夢。
“奉書,”他費力的說,覺得嘴唇發幹。“拿去吧。”他把那兩片花瓣送到她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