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罕見的凜冬。大都城郊已經覆蓋了厚厚的積雪,好像披上了一層笨重的棉被。那積雪裏散發出的,是能讓人從裏到外都變得冰冷的寒氣。夏日裏遮陰蔽日的大樹,此時隻剩下張牙舞爪的骨架,在冬日微薄的陽光照射下,雪地上投下橫七豎八的影子。
放眼望去,整片大地上隻有些許稀疏的村落,一個個房頂好像冒尖的筍芽,吃力地頂開積雪。但沒有人會選擇在這樣的時刻出行。地上的腳印、蹄印和車轍少得可憐。除了偶爾奔馳而去的、傳遞緊急政令的驛使,半天裏沒有一個人出現在外麵。整個世界都仿佛睡熟了。
滿地的泥漿混著冰水,稠得像粥一樣,被幾千雙腳來來去去、毫不在乎地踩著。泥坑發出咕嚕一聲響,冰涼的泥點子濺到不遠處其他的泥坑裏,和另一片黑色稠粥融在一起。。。。。
踩在那泥漿上的,除了各式各樣的靴子和鞋子,還有馬匹、騾子、毛驢和牛的蹄子,以及它們身後拖著的、大小不一的車輪。那車上載著的,有日常需要的青菜、鹽巴、布匹和糧食,也有世界上最稀奇最珍貴的寶石、生絲、香料和皮毛,就連最淵博的學者也難以說出每一樣物品的產地。
而那些車仗的主人,他們的衣著和膚色,都比盧溝橋上的獅子還要種類繁多。他們有的渾身光鮮,有的風塵仆仆,都帶著萬裏之外的陌生氣息。他們各懷所求,從世界的各個角落蜂擁而至。他們操著不下二十種不同的語言,在牛馬的腥臊氣味的圍繞下,寒暄、還價、爭吵,交換著手中的金塊、銀錠、銅板、紙鈔、還有印著異域人像的銀幣。人和牲畜身上散發著熱氣,將落在地上的新雪迅速融化了。
道路兩旁,是磚頭搭建的一排排簡易房屋,和一棟棟髒兮兮的白色蒙古包雜在一起。那裏麵,喧鬧聲也是此起彼伏。有人在高聲飲酒行樂,慶祝又一樁大宗生意的達成。有人在鞭笞自己的仆人小廝,哭叫聲和馬嘶聲混在一起。還有些濃妝豔抹的婦人出出進進,她們有的柳眉鳳目,有的卷發碧眼,有的黑如墨汁,有的白如牛乳,一個個款扭腰肢,嬉笑怒罵,舉止風流。
那院牆極厚,似乎是對麵的人家有意和寺廟這樣的公共場所隔開,以免噪音喧擾。奉書用力一縱,重重落地,抬起眼來,隻見已經身處一個小小的內宅後院,栽滿了花花草草,樹梢上掛著一隻鳥籠子。樹下三四個女人或坐或立。
杜滸眼神一掃,意思是先製住再說。
奉書一瘸一拐的撲上去,鉗住一個少婦雙手,從身後捂住她嘴,用蒙古話惡狠狠地道:“都乖乖的站著別動!否則拗斷你脖子!”餘光看到她的服色首飾,知道是個蒙古貴族的側妻。
三人動作迅速,幾個蒙古女奴還沒反應過來,趙孟清再稍微一亮刀子,便嚇得連叫也不敢叫了。
那少婦本能地掙紮了幾下,奉書手在她喉嚨一收,終於不敢動了,唔唔幾聲,聲音依稀是“放開我”,雙手卻護住了肚子。
奉書心中閃念:“是個孕婦!”求助般看了杜滸一眼。
杜滸也立刻明白了:“別傷她,跟她說,聽我吩咐,就不會有事。”
那少婦卻聽得懂漢話,又是個烈性子,見入侵者並無傷人之意,突然大力掙紮起來,狠狠地咬了奉書的手,趁她縮手的工夫,尖聲叫道:“來人啊!來人——”馬上又被奉書捂住嘴。
一群蒙古小姑娘乘上馬,身邊隨從侍衛清道,後麵馬車裏滿滿當當地裝著吃食、奶品、茶磚、酒具,當然還少不了風箏、彈弓、毽子、羊拐之類的玩物,也少不了那個叫風箏的小丫頭。她答應到了郊外,便傳授公主一路獨特的倒打彈弓的手段。
蒙古民風粗獷,女眷出門,也是隨心所欲地拋頭露麵,連麵紗也不用圍。街上的百姓遠遠地湊過來看,公主一行人也不以為怪,指著眾百姓,嘰嘰喳喳地有說有笑。倒是奉書不太習慣被人圍觀,低下頭,和另外幾個身份相似的丫環奴婢走在一起。
是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青草蔓蔓,野花芬芳,空氣中彌漫著忽濃忽淡的醉人味道。剛走到紅螺寺山腳下,卻聽得樹林裏一陣呼哨,緊接著劈劈啪啪地響了鞭炮聲,不知是有人在辦喜事,還是辦喪事,煞風景之至。
西郊牧場離城很近,本就是人工開辟出來,供貴族女眷遊玩消遣的一小塊平整草地。遠遠望去,草地中央熙熙攘攘的十分熱鬧,已經聚了不少踏青、野餐的姑娘婦人,大多是蒙古貴眷打扮,帶著數量更多的奴婢下人。
杜滸自然不便接近。奉書請他在左近等著,自己捋了捋頭發,抹了抹臉,把麵孔弄得稍微看得過去,然後悄悄走近,穿梭在人群裏。沒人注意到她。就算注意到了,也會把她當成別家的粗使下人。
她集中精神搜索著,不一會兒就看到了二姐。柳亭正跪在一塊氈布上,為身份更高的姬妾們泡茶。
她湊過去,輕輕叫一聲:“姐。”
柳亭手中一顫,茶水差點灑出來。
奉書不動聲色地在她對麵跪下,自然而然地舀起桶裏的水,幫她擦洗茶具,一麵說:“有空嗎?借一步說話。”
話音未落,便覺得自己的口氣未免太生分了。可眼下自己和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就連柳亭,也少了些上次那般親近的感覺。
柳亭麵露難色,向旁邊努努嘴,說:“可是我還要伺候她們……”
奉書心中暗暗歎了口氣,點點頭,“那就長話短說。我見到了娘……”
將早間在正智寺的所見所聞簡略地說了。當然,那封被母親撕掉又粘起來的信,她還是略過不提。隻說母親不願生活在蒙古人的福蔭之下。
柳亭眼中含著淚花。奉書說一句,她點一點頭。最後,當奉書說出將母親搬到瀛國公府的計劃時,柳亭眼睛一亮。
“真的可以嗎?我、我怎麼沒想到……我可以求他……”
“他”是誰,不言而喻。奉書心裏有些焦躁。這樣一來,就等於讓二姐去向胡麻殿下做小伏低,討他的恩惠。雖然柳亭可能不覺得有什麼,但對奉書來說,鼓勵自己的姐姐做這種事,實在是對自己內心底線的一個考驗。
奉書一扯杜滸,兩人居中在主賓的位上坐下。奉書叫道:“大家坐啊,怎麼不坐了?”手一揚,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插在桌上。眾賓客又驚又怕,擠在下首兩張桌邊,無人敢坐到上首的桌旁來。
奉書喝道:“你們不肯陪我,是不是?誰不過來,我先宰了他?”眾人一聽,紛紛擁上,你推我擠,倒把椅子撞翻了七八張。奉書喝道:“又不是三歲小孩,好好兒坐也不會嗎?”眾賓客推推擠擠,好半晌才分別在三張桌邊坐定了。奉書自斟自飲,喝了一杯酒,問主人道:“你幹麼請客,家裏死了人嗎?死了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