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半生(1 / 3)

有關皇後的任何微小情緒都逃不過桑枝的眼睛,更何況眼下素勒那麼明顯的驚惶。桑枝心上猛一抽痛,頓時覺得喉嚨幹澀,所有的話都被堵在心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國師並非狷狂之徒,隻是他身為出世之人到底對這些世俗權貴不大青眼。看眼下情形,王常月微微搖頭,“這兩日你大可留在這欽安殿居處,此處向來清靜,你也好仔細考慮清楚。”

“多謝國師。”桑枝強迫自己收回目光,深深叩首。叩拜完畢,她起身朝欽安殿內皇帝特地為王常月開辟的廂房走去。

偏在這時,身後傳來皇後極具壓迫性的聲音,“站住。”這還是桑枝頭一次聽到皇後如此冷硬強勢的語氣,讓她不由得頓住,又聽皇後一字一頓威壓道,“隨本宮回坤寧宮。”

桑枝僵住,她心亂如麻,甚至有些控製不住的想轉身,然而——她太累了。桑枝站定,動動唇卻終究沒有回話,她終於又抬步往前走。隻想靜一靜,隻想讓自己腦子清醒點,讓心能安寧下來。

“桑枝!”皇後有些失控地提高音量,她猛地站起來,聲音有了起伏帶些微顫音道,“回來。”

一旁的恪妃默默看著,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如果說靜妃和錦繡的事情,恪妃隻是道聽途說,可眼下皇後和桑枝的表現,讓恪妃嚇得心裏直抽抽。畢竟有永壽宮案件在前,早就讓恪妃大開眼界。如今皇後這模樣,恪妃嚇得腿軟——要知道,就因為永壽宮的那件事,已經悄無聲息地死了多少知情人。就連景仁宮裏知道此事的奴才,都被恪妃打發走了。可是不久就傳來那小宮女意外墜井而亡的消息——至於到底怎麼死的,恪妃除了一聲歎息之外,也不可能去追究了。唯有景仁宮的掌事嬤嬤,向來是心眼活泛知道進退的,保住了一條命。

說實在的,恪妃實在不理解靜妃這種人,更不理解為了一個奴才而顯然沒控製住情緒的皇後。都是宮裏的女人,能安然無恙地活下去——且不說保得家人平安,隻要自己能壽終正寢就已經是莫大的福分了。怎麼還會有人如此糊塗,為了所謂的情愛跟奴才攪在一起?真真叫恪妃心裏別扭。

“皇後娘娘!”恪妃起身,恭敬地行禮,低眉道,“一個奴才而已,能得國師青睞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分,皇後娘娘您如此寵愛她,想必桑枝日後一定會多為您祈福的。”恪妃的聲音不高不低,尤其咬重在“奴才”和“寵愛”這兩個詞上,以此提醒皇後娘娘的失態。她不能坐視不理。如果一直這樣看著,萬一真被有心人傳到太後那裏,到時候就在現場的她少不得又要被折騰一番。永壽宮被冷遇的靜妃事小,如今可是坤寧宮的皇後娘娘,茲事體大,真有點風聲出去,恪妃非常擔心自己的命還能否保住。

倒虧得恪妃有眼色,皇後娘娘被這麼一提醒,先是一愣,隨即險些驚出一身冷汗。她有些無措地坐到座位上,心中十分驚惶。她不是故意的,隻是毫無防備地聽到國師那番話,突然一下就好像心上被尖利的冰刃刺進去,渾身血液都被冰凍了似的。如果不是恪妃提醒,如果桑枝還敢執意往前走,皇後娘娘不敢想象自己會不會上前把她揪回來。

——會的,她會的。皇後額上沁出冷汗來,她確信自己會走過去把桑枝拽回來。她已經習慣了在桑枝麵前的放肆和無顧忌,也習慣了桑枝對她言聽計從,習慣了桑枝對她的寵溺無奈,甚至習慣了在桑枝麵前忘記自己是皇後。

然而,不管她記不記得,她都始終是這大清朝的皇後。

她要桑枝,這麼多年來她唯一真心想要留住想要爭取的,就隻是一個桑枝。皇帝她不在乎,太後她也無所謂,權勢她不放在心上,深宮孤寂她也逆來順受——一切的一切都沒關係,自從她被太後選中要成為皇後起,自從她看清了宮中局勢,看清太後的心和皇上的心之後,她就知道自己根本沒有掙紮的必要。她隻要乖乖做個傀儡,隻要放棄自己的情緒,太後會滿意,皇帝沒能力太把她往死裏逼,科爾沁家族也會以她為榮。

可是,什麼時候起,她又變得有情緒。什麼時候起,她又開始孩子氣。

什麼時候起,她竟能褪去一層又一層盔甲的偽裝,重又成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遇見桑枝,是她的生命中最大的變數。而這個變數,是她一直不曾控製放任自流以至到現在,不知不覺的牽絆已經深到足以讓她前所未有的惶恐無措。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會因為桑枝這樣?皇後娘娘臉色蒼白,不由得想,為什麼會害怕?

身邊人來來往往,宮女一年又一年的換,有新人有老人,為什麼獨獨桑枝走不得?

甚至,為什麼,為什麼她一定要留住桑枝?就是泰蘭,當初那個為了自己才跟進宮裏來的少女,她雖然心裏有所偏愛,可也一直淡淡的,身居中宮兩三年,出於中宮威儀考慮也不曾對泰蘭有過多少親近。那麼,如今是怎麼了?難道桑枝會比和自己一同長大的泰蘭還要重要嗎?

皇後娘娘跌坐在原位,麵無血色地攥緊雙手,控製不住緊張無措地指尖一直在發抖。

桑枝始終沒有回頭。唯恐自己一回頭就心軟的能答應那個少女的一切請求——就隻是剛剛那簡單的兩個字中藏著的顫音就足以讓桑枝丟盔棄甲。可是離開皇宮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隻怕一生也僅此一次,她有多麼厭惡這座皇宮,就有多狠的心強迫自己頭也不回地去了國師的客房。

皇後眼睜睜看著桑枝消失在視線裏,喃喃道,“好狠的心,我如此待你,你……”聲音太低,就連她身後的蔡婉芸都沒有聽清。直到看不見桑枝的人影,皇後怔怔發會兒呆,終於斂去神色起身端莊道,“回宮。”

不等蔡婉芸上前扶住自己,皇後娘娘已經大步離開。

恪妃剛想站起來,就暗覺腿軟。她手心裏全是冷汗,這會兒才終於鬆口氣。一旁蔡婉芸眼尖,手腳麻利的扶住她,“娘娘小心。”

“有勞蔡嬤嬤,這可使不得。”恪妃連忙撐著身子站好,讓坤寧宮的掌事嬤嬤扶自己,恪妃可受不起。

眼見著蔡婉芸望著皇後的背影神情複雜的低低長歎一聲,恪妃輕聲道,“今日這欽安殿裏隻有四人,出了這道門,誰也不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麼事。”

恪妃聲音極輕,卻讓蔡婉芸渾身一激靈,頓時臉色慘白。她豈會不明白此事嚴重性?忙行禮道,“老奴明白。”恪妃不是個惹事的人,又向來極有分寸,連恪妃不管到底懂沒懂懂幾分,都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蔡婉芸又豈會心盲眼瞎到不知道其中利害?她回頭看了眼欽安殿的偏房,暗想,隻求桑枝快快走了罷!桑枝一走,一切都會恢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