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欽安殿回來,仍舊有成堆的事務等著皇後娘娘裁決。皇後娘娘沒有半點異色,有條不紊地處理著。直到午膳時分,仍然沒有半點停歇的樣子。蔡婉芸上前請安,“啟稟娘娘,午膳時間到了。”
“嗯。”皇後冷冰冰地應罷,卻沒有動身的意思,仍舊埋首在堆積如山的各方卷宗裏。按照往年慣例,明日就是除夕,所有的事宜早已經安排妥當,隻剩下一些收尾工作,皇後娘娘是可做可不做的。蔡婉芸接連請了好幾次,皇後每次都隻是“嗯”一聲,卻一次都沒動。直到日頭偏西,蔡婉芸才終於覺得皇後娘娘有點不對勁。可她一個字都不敢說,每次想張嘴勸皇後娘娘用膳,然而一瞧見麵無表情的皇後娘娘那一臉冷意,蔡婉芸就嚇得把所有話都咽回去了。
甚至這麼冷的天,皇後娘娘連口熱水都沒喝。每次蔡婉芸端上熱粥和熱茶送過去,都是熱騰騰地送過然後冰涼涼地端回來。
“唉……”蔡婉芸暗自歎氣連連,心情極其複雜。她竟不由得想,要是換成桑枝會怎麼做?隻是這麼一想,蔡婉芸就用力搖頭。她大概猜的出來,桑枝大約會連哄帶騙地誘惑皇後娘娘吃飯——不過話又說回來,桑枝要在,皇後還會滴水不沾嗎?蔡婉芸無奈苦笑,她可不是桑枝,無論如何也不敢這麼沒大沒小。一時間,蔡婉芸莫名有些心酸。
自從小皇後進宮來,她就被太後任命為坤寧宮的掌事嬤嬤,算是一路看著小皇後長大的。小皇後受的委屈和過的什麼日子,沒人比蔡婉芸更清楚了。盡管小皇後向來沉默寡言,對宮人也看似冷淡,但蔡婉芸貼身伺候著她,心裏知道小皇後到底是心善的。皇後雖然什麼好聽的話都沒說過,但出手打賞奴才卻極為大方,尤其對蔡婉芸。蔡婉芸知道皇後娘娘心裏有杆秤,誰對她好誰對她虛情假意,皇後娘娘都一清二楚。皇後娘娘不會虧待任何一個為她做事對她真心的人,正因為如此,蔡婉芸才對皇後娘娘死心塌地,對坤寧宮死心塌地。蔡婉芸不是不知道,自從桑枝來了坤寧宮,皇後娘娘臉上幾乎每天都是笑容,而隻要桑枝不在,這種笑容就似乎隨著桑枝的空缺而消失了。自從有了桑枝,坤寧宮的氛圍都變得溫暖起來,皇後娘娘也神采煥發。加上皇後娘娘本就是個出眾的人,所以後來獲得皇上青眼幾乎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這一切蔡婉芸都看在眼裏,可越是這樣,蔡婉芸回想起來越是心驚膽戰。皇後娘娘的笑容隻能是為了皇上而有,因為一個奴才算是怎麼回事?可她什麼都不敢說。她隻想讓桑枝走,哪怕桑枝走後皇後娘娘再也不會那樣開懷,至少也好過和一個奴才喜笑顏開。這實在是太危險的事情了。而唯一讓蔡婉芸不至於提心吊膽的一點就在於,皇後娘娘對感情方麵稀裏糊塗,而且皇後娘娘也不是靜妃那樣縱性沒分寸的人。蔡婉芸知道,這是因為皇後娘娘入宮時年紀小,皇上又不喜歡她,加上坤寧宮向來是不能有太多感情的,所以皇後娘娘對於自己的感情遲鈍得不行——盡管皇後娘娘的笑容和一切行為舉止早就出賣了她自己。可對於蔡婉芸來說,唯一的希望就是皇後娘娘的遲鈍和坤寧宮的包袱了。不管是身份地位還是年輕懵懂,一切能捆綁束縛住皇後娘娘的枷鎖,對蔡婉芸來說都是救命稻草。因為,整個坤寧宮上下的命都是和皇後娘娘綁在一起的。蔡婉芸甚至想,如果皇後能一輩子當局者迷最好。
可蔡婉芸沒料到的是,隻有桑枝在皇後身邊時,皇後才會心安理得不多想,才會當局者迷。可一旦麵臨桑枝要離開,一旦麵臨她自己完全控製不住的害怕,皇後娘娘又豈會不細細思量?
千料萬料,沒料到棋錯一著。蔡婉芸忍不住抹眼淚,十分害怕自己要為這座坤寧宮陪葬。奴才啊,命賤如草芥的奴才啊,生死都不由自己!蔡嬤嬤一邊抹眼淚一邊哀歎,下輩子如果不能投生到富貴人家,就讓她做個牲畜吧,哪怕受苦受累也不至於天天擔驚受怕戰戰兢兢。實際上,她們和牲畜又有什麼區別呢?到底也是任人欺壓宰割,死生也都由主人決定。
皇後娘娘一整天都坐在案邊沒動,手頭等待批示的卷宗也早就沒了,可除了出恭之外皇後娘娘仍然伏案翻著卷宗。眼看著晚膳時間也漸漸錯過去,蔡婉芸終於鼓起勇氣道,“要不……老奴去欽安殿——”
“欽安殿”三個字剛剛出來,皇後娘娘就打斷她,“明日就是除夕,定然很忙,嬤嬤今晚早點休息。”
蔡婉芸的話被截斷在口中,躊躇半天隻得退下,“老奴遵旨。”
皇後娘娘頭都沒抬,繼續道,“走的時候讓大家都去休息吧,今夜不必留人。”頓了頓,又補充一句,“誰都不準來打擾本宮。”
蔡婉芸都習慣了。皇後娘娘每次心裏不痛快,都要把坤寧宮內殿的人趕走,一個人待著。蔡婉芸隻好依言照辦,走出內殿把守門外全都招呼走了。
待大殿內又空了的時候,皇後娘娘才緩緩抬起頭。望著空曠的內殿,望著餘香嫋嫋,甚至望著手邊的書卷,這裏的一切似乎都有桑枝的痕跡。然而,皇後心裏卻有股說不出的悵然和苦澀。那抵在心底的刺痛似乎隨著無邊的空曠變淡了,淡得幾乎看不出痕跡。她想,那個人從來都是想離開皇宮的,能走是好事。然而隻是這個念頭冒出來,剛剛散開的刺痛卻好像氣勢洶湧的卷土重來,痛得她心都揪做一團。
突如其來的痛,卻好像當頭棒喝,讓皇後娘娘終於明白了什麼。為什麼會怕?是害怕失去啊。皇後瞬間麵色慘白,心中五味陳雜。她心尖都在顫抖,無意識地提筆在紙上顫巍巍地寫了兩個字,卻並非“桑枝”二字,而是……錦繡。錦繡的慘死猶在眼前,靜妃的悲哀猶在眼前,皇後刹那間終於明白了靜妃的心情。那時自己還曾問靜妃,為了一個奴才,值得嗎?
值得嗎?這會兒想到這個問題,皇後不由自嘲地苦笑——多麼可笑的問題啊!
靜妃當初怎麼回答的?靜妃說,在她心裏錦繡根本不是奴才,靜妃還說——桑枝。
那時皇後下意識地回答,桑枝她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哪裏不一樣?而今皇後算是知道了。可是明白又有什麼用呢?桑枝太累,她又何嚐不累?桑枝厭倦這皇宮,她又何嚐不厭倦?如果能離開,她又何嚐不想離開?
滾燙的眼淚落下來,打在書卷上時已經冰冷。皇後蒼白著臉,嘴角勾出淒涼的笑。一時痛恨自己不是靜妃,甚至恨自己是皇後,恨自己是女兒身。她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手裏的卷宗因為過度用力被握得變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