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承乾宮毗鄰坤寧宮,明明近在咫尺,然而這宮牆相隔卻好似隔著楚河漢界。桑枝身在承乾宮,卻心係坤寧宮,這次到承乾宮遠比過去難捱多了。
望穿秋水一般,天天盼著董鄂妃能去坤寧宮請安,她好跟著去見見皇後。然而不幸的是,董鄂妃的身子似乎是越來越不好了。有時夜裏會咳得厲害,教旁人聽見直覺得她幾乎要把心肺咳出來似的。更是讓桑枝提心吊膽,縱然沉浸在相思之苦中,惴惴不安的桑枝也還是記得董鄂妃的薄命。她有種不安的預感,莫名覺得這次回到承乾宮是個錯誤的決定。可仔細想想,又不覺得有哪裏不妥,畢竟現在她隻有遵從太後旨意才是最好的選擇。
入夜時分,董鄂妃咳得厲害,桑枝聽得揪心。皇貴妃如今不過二十二歲,卻已然病入沉屙,形容削瘦且不說,隻是身子骨單薄的像紙片一樣,任誰看著都要心疼。桑枝尊前伺候,忍不住問,“娘娘,咱們請禦醫吧!”
董鄂妃卻連連擺手,一邊咳嗽一邊拒絕。好不容易咳過一陣兒,貼身伺候的綠鶯趕忙送上漱口水,皇貴妃接過漱口罷,又飲了口熱水,這才虛弱地對桑枝說,“你且去外邊休息吧。本宮身子不好,夜裏擾人,你不必陪著。”
桑枝忙道,“娘娘哪裏話,伺候娘娘是奴婢的本分。”
“嗬,”董鄂妃無力地苦笑,“你如今可是坤寧宮的大紅人,本宮這承乾宮就如同本宮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哪裏還敢讓你伺候。”
桑枝惶恐,董鄂妃拉住她,“本宮說的真心話,你無須多想。咳咳咳——”又是一陣咳,董鄂妃緩了緩,“事到如今,本宮不敢奢求其他,隻望早早去陪我皇兒。”
“娘娘說的哪裏話!”桑枝聽得心中百味陳雜,原來董鄂妃不知何時竟已心存死誌。
看一眼綠鶯,董鄂妃令其退下,卻留下桑枝。桑枝有些驚訝,不由得看向綠鶯,然而綠鶯隻是規矩的退下,一個眼神都沒給桑枝。桑枝心情複雜,她和綠鶯許久未見,再次回到承乾宮後,綠鶯竟對她視而不見,客氣生疏堪比陌生人。感念著過往綠鶯待她的恩情,桑枝有心同綠鶯修好,可惜綠鶯一概不理。桑枝也無奈。
這會兒董鄂妃竟然讓綠鶯退下,留住桑枝,桑枝又怎會不驚訝!暗想,隻怕又要讓綠鶯心生隔閡。她正出神,聽到董鄂妃開口,“你肯回來也好,雖然你心不在承乾宮,但至少你是個可以說話的人。”她說,“本宮在這深宮五年,連個說說話的人都沒有。”
皇貴妃此刻滿目悲涼。皇帝總以她為知己,寵愛之極,卻不知道董鄂妃孤身在這深宮要擔多少東西。她能跟皇帝說的東西太少了!皇帝越是寵愛她,她承受的就越多,然而她能跟皇帝說的卻永遠隻是冰山一角。五年,五年來,她受了多少委屈耗盡多少心血,有誰知道呢?後宮眾人明麵上的奉承,暗地裏的排擠嫉妒,身後薄弱無依,背負多少狐媚惑主的罵名——盡管她竭力周全,也總難掩悠悠眾口。何況縱使她能嘔心瀝血以求讓眾人口服,卻不能擋住後宮女人的嫉恨之心。五年的後宮生活,讓她從一個妙齡少女被壓榨成如今奄奄一息的皇貴妃,其中酸楚苦澀又有誰知道?
她是孤身一人,腹背受敵。皇帝不僅不能保護她,還是連累她遭難的主要元凶。然而她又能怎樣呢?她唯一擁有的,就隻有皇帝不加掩飾會害死她的寵愛。她沒有選擇。
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董鄂妃知道自己將命不久矣。她這一生,外人看起來風光無限,隻有她自己清楚每一步每一天都是在刀刃上穿過明槍暗箭。她安靜地躺在床上,對桑枝笑笑,“真羨慕皇後娘娘。”
桑枝心裏一咯噔,垂眸道,“皇貴妃娘娘哪裏話!宮裏誰不知道,皇上最寵愛的就是娘娘您,連坤寧宮都比不上的,後宮裏誰不羨慕娘娘您。”
“其實,本宮也羨慕太後。”董鄂妃聲音虛弱又低沉,“蘇麻喇姑對太後忠心耿耿,你對皇後忠心不二,有時候想想,我倒寧願和皇後娘娘換一換。”說著輕輕一笑,“我又說胡話了。福臨待我這樣真心,我又怎舍得棄他不顧。”然而又喃喃了句,“他要不是皇上……該多好。”
最後帶了哽咽的一句低喃,讓桑枝都跟著心裏一酸。眼下的桑枝正是滿心掛念皇後的時候,董鄂妃最後這句話正正好好說中了桑枝的心事,恐怕沒有人比桑枝更能理解董鄂妃說這句話時的心情了。
如果福臨不是皇帝,董鄂妃就可以盼著和他做一對恩愛夫妻,沒有這麼多後宮的女人分享她的男人,也不用嘔心瀝血在後宮周旋。她僅僅隻是愛著這個叫福臨的男人而已,可偏偏這個男人不是屬於她一個人的。
如果素勒不是皇後,桑枝也不用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愛一個人愛得如此卑微惶恐,明明自己才是最愛她的人,卻要忍受她是某個男人的發妻。愛著的,卻偏偏不是自己的。一份愛情,幾乎要拚著性命來博取,卻也不一定能得到。
可世上哪來的如果。桑枝悲從中來,因著董鄂妃的話想著自己的心事,幾乎忍不住眼眶發熱。她不由得壓低聲音,柔聲勸慰董鄂妃,如同勸慰自己,“可至少,皇上對您是真心的啊。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這已是難得的福分了。”因為心裏住了個人,想到那個人便心腸都軟下來,桑枝對董鄂妃也不由得極其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