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上蒼能夠賜給陸幽一次選擇的機會,那他寧願,讓這幾年來的驚濤駭浪,全都變成國子監案頭上的一場莊生曉夢。
隻可惜,一切無法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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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雍講學之後一連兩三日,詔京頭頂的天像是捅破了一個窟窿,不停地落著雨水。
西南的戰況依舊杳無音訊,隻是周邊的軍鎮陸續傳來消息,有從前線附近逃難來的村民,說鬼戎與叛軍圍攻吳聲城多日,卻始終久攻不下。
久攻不下——這竟然是一片靜默難耐之中,唯一最好的消息。
這幾日陸幽日思夜想,全都是瑞郎的影子。以至於茶飯不思,整個人竟然有了形銷骨立的先兆。
這天退朝後,他照例在禦書房內陪著景徽帝批閱奏章。屋外雨聲淅瀝,反而倒襯得偌大的花園裏一片死寂。
似乎並沒有過去多久,趙暻突然擱下筆,抬起頭來看著他。
“你過來。”
陸幽不知他要做甚,卻還是依言走到趙暻麵前,僅僅一步之遙的地方。
“再近一些。”趙暻還不滿足:“朕是老虎還是豺狼,有這麼可怕嗎?”
陸幽唯有再近半步,忽然被趙暻一把扯住了胳膊,強迫著俯下身來。
“是因為最近宮中的夥食不好,還是朕多心了——愛卿看上去好像消瘦不少啊。”
“讓皇上擔心了,微臣一切都好。”
趙暻畢竟是帝王,陸幽掙脫不了,也就隻能在他麵前半跪下來。
趙暻得寸進尺,順勢抬起他的下巴,用拇指摸索著他的嘴唇。
“你看你,連嘴唇都沒什麼血色。一會兒到朕寢宮來,朕命太醫局的人給你開點兒益氣養生的補藥。”
“多謝皇上,微臣怎敢勞動太醫。一會兒回去內侍省,微臣就去讓奚官局的醫官……”
“嗌,愛卿如此消瘦,朕看著實在心疼。你若是覺得不妥,那就乖乖當朕的人。朕疼惜你,自然也就名正言順了。”
趙暻都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陸幽若是再不明白,也未免太過遲鈍。雖然不願得罪當今天子,但是事已至此,他也不得不扭頭避開騷擾。
“請皇上恕罪,皇上的恩寵……微臣恐怕是無福消受。”
趙暻聞言,嘴角的笑容漸漸地淡了。
“別裝了,朕知道你與那唐瑞郎是什麼關係,朕有哪點兒比不上他?”
他俯視著半跪在自己麵前的陸幽,目光逐漸陰冷下來。
“俗話說得好,良禽擇木而棲。現如今你的唐瑞郎人在西南生死未卜,你難道就不考慮……換個新的、更可靠的靠山?”
趙暻既然打開天窗說亮話,陸幽再隱瞞也是無用。他深吸一口氣,居然抬起頭來與趙暻對視。
“皇上明鑒。微臣與瑞郎相知多年,彼此情真意切。誠然,瑞郎貴為皇親國戚,可我與他素來都是意氣相投,並無半點依賴仗勢之意……現如今瑞郎身處險境。微臣的確食不下咽,夜不安寢。懇請皇上體恤,莫要戲弄微臣了。”
“戲弄?”
趙暻的手,滑過陸幽的臉頰,從他的鬢邊挑出一縷青絲繞在指尖,忽然用力一扯:“那唐瑞郎滿口的甜言蜜語,莫非你也當他是戲弄不成?”
陸幽勉強笑道:“皇上莫要再拿微臣尋開心了。”
這個敷衍顯然不能讓趙暻滿意,他愈發加大了拉扯的力度:“如果有朝一日,朕定要你在朕與他、國與家之間做出個選擇,你該怎麼辦?”
陸幽微微吃痛,卻是動容道:“微臣忠於大寧,而瑞郎亦忠於大寧。微臣選擇了國……也等於是選擇了家。”
“……”
趙暻緊扯著陸幽鬢發的手,一下子又鬆開了。
“是朕失態了。”
如今的九五之尊,瞬間又恢複了往日裏玩世不恭的模樣。
“朕隻是見到愛卿這幾日悶悶不樂的,想要逗你玩玩兒。如此看來,愛卿與瑞郎真可以算得上是情比金堅,倒是讓朕好生羨慕。不如待他凱旋歸來,由朕做主,為你們兩人辦一場好事,你說如何?”
陸幽一聽,頓時又要推拒。恰在這個時候,細雨霏霏的禦書房外終於又傳來了不知是誰的腳步聲。
過不了一會兒,就聽見站在門外的宦官通報道:“兵部尚書張訣明攜西南戰報求見!”
瑞郎有消息了?!
陸幽的一顆心,頓時又高懸到了嗓子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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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這份戰報正是從討伐鬼戎的寧朝大軍之中發出的。隻不過,當起草戰報之時,唐瑞郎早已不在吳聲城中。
甘珠嶺敗退,果然是鬼戎與叛軍合謀共演的一出好戲。也正因此,吳聲城內內原本囤積的糧草,事先早已轉運一空。
眼看著城內糧絕,若想求生,恐怕也就隻有突圍。
有關突圍之事,戰報上寫得簡略。可當時的慘烈艱險卻不難想見。事實上,即便戰報已至,依舊有很多人抱持著懷疑的態度。
陸幽也親眼閱讀了這份戰報。上麵寫道,這次的成功突襲乃是受到了一支從東邊來的兵力援助。
然而推斷起來,詔京第二次派出去的援兵那時尚未抵達,這支援軍又究竟是從何處冒出來的?
姑且放下這細微的疑惑——自打這天之後,中斷了許久的戰報再度恢複通暢。
仿佛是應了“否極泰來”這句俗語,衝出吳聲城後的大軍並分兩路,遁入西南邊陲重巒疊嶂、參差環繞的崇山峻嶺之中。又過數日,不僅成功地躲避了鬼戎的追擊,更硬是在叛軍居高臨下的監視之下,借道絕壁天塹繞過漢眉城,成功與後方援軍彙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