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王熙鳳(1 / 3)

王夫人不動聲色地權衡了一回賈母的身價,琢磨著錦上添花哪裏比得上雪中送碳,趁著賈赦、邢夫人、賈璉、迎春個個不把賈母放在眼裏,對賈母的態度越發地恭謹,托著賈母腕子的手,都比往日低了兩分。

此情此景,早先曾埋怨王夫人自作主張的賈母,倒是有兩分發自真心地喜歡王夫人,避開邢夫人的手,拍了拍王夫人的手臂,暗暗對給王夫人遞眼色。

王夫人會意,借口賈母要更衣,又把已經出了門、眼瞅著快走到喜堂的賈母攙扶回房裏去。

進了那簡陋不堪的屋子裏,王夫人的眼淚立刻流了下來。

賈母嗔道:“沒出息的東西,多大點子事,就值當這樣!你聽我的,惜春也不必給東府送過去,珍哥兒是個無法無天的,珍哥兒媳婦又是個懦弱不堪的軟性子——瞧吧,她瞧見老大的話頭不對,早早地就躲到珍哥兒身後了。”

王夫人啜泣道:“老祖宗,兒媳哪裏舍得留下你一個人在這邊!”

賈母怒其不爭道:“哭什麼?我遲早還得回去。一會子趁著拜堂,你帶著鴛鴦,把我那一箱子銀子帶回西邊,至於旁的,倒不值個什麼,就留在這邊就是。”

王夫人眼神閃爍著,兩隻手激動地微微戰栗,賈母一直防著她,可一直不肯把有多少體己叫她知道呢。

賈母被賈赦、邢夫人氣得,一時也沒看出王夫人的眼色——況且,她早有意把東西留給賈珠、寶玉,就算王夫人有點算計,她也顧不得了。

“……萬一,大嫂子的人攔著不放呢?”王夫人就怕邢夫人掙命一樣地護著那些銀子。

賈母冷笑一聲,“她娶兒媳婦呢,這麼多的貴客在,料想她也沒膽子大吵大鬧。你領著鴛鴦去,隻管把最要緊的一箱子抬走。鳳哥兒的性子我知道,她是不肯叫旁人壓著的主。等她哪一天不耐煩奉承璉兒那憊懶的貨,就是咱們討債的時候了。”

“哎。”王夫人分外老實忠厚地答應著,仿若才進賈家門時那樣如履薄冰地替賈母更了衣裳,親自攙扶著賈母出門。

到了喜堂外,王夫人帶著鴛鴦、周瑞家的、鄭華家的一轉身就向邢夫人廂房去;門前守著的秋菊、秋月瞅見了,雖納悶親侄女拜堂王夫人怎麼走了,但隻顧著看熱鬧,一時就也沒留心。

喜堂上,賈赦誌得意滿地捋著胡須,邢夫人發了意外之財又盤算著算計王熙鳳也沒理會,賈璉更是渾身上下的喜氣洋洋。

迎春也正想著怎麼討好王熙鳳呢,偏袖子往後一墜,回頭瞧見可人看她,便隨著可人走了出來。

聽著拜天地的吉祥話,可人捂著嘴,低聲道:“二太太領著鴛鴦向大太太廂房去了,怕沒好事呢。”

迎春嘴角一抿,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賈母的體己,她是沒心思算計,但倘若叫王熙鳳知道她一個新嫁娘在喜堂苦等是因為她那嫡親的姑姑的緣故,怕一進門心裏就紮了根針,這輩子也難跟王夫人姑侄和睦,於是對可人道:“費大家的、王善保家的呢?叫她們甭管有事沒事,弄出動靜來。”

可人嘴角翹起來,笑道:“還等姑娘吩咐?已經打發人去了。”

迎春瞧著可人很有成算,怕可人撞見賈珠尷尬,便放她回後院去,又進了喜堂挨著主人家一群人看,望見披著金絲銀線繡成的嫁衣,雖遮著臉麵,王熙鳳那窈窕婀娜的身姿,也難叫人移開眼睛,隻是大抵是惱火了,抓著紅綢的纖纖素手緊緊地繃著,似是隨時要拔下頭上的簪子給身邊人紮上一下子似的。

“送去洞房——”一聲悠長的吆喝聲後,王熙鳳抓著紅綢的手鬆了一下,但隻一下下,就隨著一聲“二太太,這事得問過了老太太”再次緊緊地繃住。

迎春嘴角翹了起來,覷見攙扶著王熙鳳的平兒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一瞥,便依舊攙扶著王熙鳳跟著賈璉去新房,便了然地笑了。

賈赦咳嗽一聲,深深地看了一眼賈政,起身對滿堂賓客道:“舍下略備了些酒菜,還請諸位向前麵去。”拱著手,好似聽不見費大家的那一聲吆喝般,攜著一眾同僚向前麵酒席走去。

邢夫人眼皮子跳著,眼角餘光掃了賈母一眼,敷衍地去後堂跟女眷們寒暄一番,便急匆匆地去尋費大家的,找到費大家的,就急趕著問:“方才嚷嚷著什麼?連累得老爺在眾人跟前沒臉,看老爺回頭怎麼收拾你。”

費大家的焦急地叫道:“鴛鴦那小蹄子領著二太太,其他箱子都不管,單抬了最重的一口樟木箱子走。”

“她要走,你就由著她走?人已經出門了?”邢夫人驚詫莫名,雖是賈母的體己,但她私心裏已經把那些體己算成她的了,乍然丟了一箱子,據說又十分的沉重,叫她怎麼不心疼?

費大家的囁嚅說:“哪是我們由著她走,是……是沒人防著她會不去瞧親侄女拜堂,就那麼叫人抬了箱子上她的轎子,一聲不吭地就那麼走了。”

“混賬東西,早叫你們把廂房門鎖上。”邢夫人啐了一聲,唯恐王夫人“卷土重來”,吩咐道:“立刻把廂房門鎖了,得空問一下鴛鴦,叫二太太抬了什麼東西走。鴛鴦那蹄子,如今知道要跟著老太太住在我們這,還敢這麼著,看不給她點顏色瞧瞧!”

春草過來道:“太太,王妃要走,太太快去送一送。”

“叫了姑娘來。”邢夫人嘴裏說著,伸手整了整鬢發,扯著裙裾時,瞧春草不動彈,正要罵她一句,一低頭瞧迎春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微微撇嘴,心說這小妮子真不叫人省心,虧得方才她沒跟費大家的說旁的,不然叫她聽了去,那可遭了,“走吧,去送一送郡主。”

“是。”迎春答應著,琢磨著回頭叫可人提醒鴛鴦防著邢夫人一些,緊跟著邢夫人向上房去,進了房,瞧見孟璿、馮家姊妹都要告辭,由著賈母、邢夫人在前麵寒暄安南太妃,拉著孟璿、馮慎己的手,納悶地笑道:“怎麼這麼快就要走?我這地主之誼,還沒盡到呢。”

孟璿嘴一撇,扭著嘴叫迎春去瞧頷首站在南安太妃身邊的元春,“若是你要盡地主之誼就罷了,偏偏你又盡不到。誰耐煩在這聽人說怎麼做個嫻雅端莊的女孩子?若要聽,我家的嬤嬤們嘴裏多的是話呢。趁早走得好,免得人家把《女戒》《女則》都搬出來了。”

迎春早料到如此,畢竟孟璿不是幽淑女,聽不得元春的話,含笑賠不是道:“若有下次,我一定好生款待你們。”

馮慎己笑道:“一言為定,等後麵的院子收拾幹淨了,我們就等著你一盡地主之誼。”

迎春笑道:“一言為定。”從司棋手上接了一堆她閑時用賈赦帶回來的貝殼粘起來的兔子、白鶴,一一送了孟璿等人,雖跟馬金雲不和睦,也送了她一隻。

孟璿握著小兔子,笑道:“你跟我一樣野,這手上的功夫倒沒耽誤下來。既然沒耽誤,怎麼你哥哥大喜,有人還要你去練字呢?”

“璿兒。”被眾人簇擁著的南安太妃回頭嗔了一聲,對賈母含笑點了點頭,招手叫孟璿走到身邊,牽著孟璿的手,便向外去。

迎春一直送到垂花門,原本指望著跟孟璿等人好生玩一玩——雖她們是一堆小孩子,但有人湊趣也是一樁樂事,如今隻稍稍寒暄過,便兩邊辭過,心裏不免有些怏怏不樂。

也送客到門邊的賈母嘴角的笑幾乎掛不住,瞧元春鬢發微微淩亂,料到那潑猴一樣的小郡主刁難元春了,便安撫元春道:“這邊鬧鬧哄哄的,你且坐了轎子,帶著探春、惜春去吧。”

邢夫人咳嗽一聲,咕噥說:“老太太別忘了寶玉。”

“……寶玉也一起帶走吧。”賈母心如刀割,手搭在迎春肩膀上,眨了兩下眼睛,扶著迎春說:“迎春隨著祖母走,既然你瞧上了那硯台,便送了你就是。”雖聽見了上房裏剩下賓客的笑聲,也沒心思去應承,半扶半推著迎春走。

迎春也不怕賈母會在背地裏再使什麼陰招,便隨著賈母走,半路聽寶玉哭鬧著喊“老祖宗不走,我也不走”,眼皮子一跳,心想這邊雞飛狗跳的,坐在喜房裏的王熙鳳定恨得牙癢癢呢。

隨著賈母進了那狹窄的院子裏,就瞧見鴛鴦、鸚哥、琥珀、珍珠、玻璃、翡翠等滿滿地站了一屋子,個個年輕嬌豔,瞧著煞是可愛。

“都退出去吧。”賈母拉著迎春進來,坐在炕上,瞧見那硯台裏還有墨水,便又叫珍珠去把那硯台擦洗幹淨,瞧著老實坐在她對麵的迎春,歎了一聲,“二丫頭,你也聽風就是雨,把你姨娘的事怪罪到我這一把老骨頭身上嗎?”

“老祖宗這是什麼話?迎春可從沒怪罪過老祖宗。”迎春疑心賈母要對她懷柔了。

賈母苦笑一聲,“你姨娘肚子裏有我親孫子呢,我便是老糊塗了,也萬萬不會對她動手。”

迎春點頭道:“我信老祖宗的話,就譬如說,我被吳興家的拐走了,老祖宗一準是先打發人滿城地找我,找不到,才說我掉水井裏去了。”

賈母嘴角一扯,原本以為迎春年紀小,沒什麼見識,輕易便可被她收買,此時聽迎春一開口,就給她軟釘子,隻覺迎春沒一點比不得上元春,甚至連年紀更小的探春也比不得,等珍珠把硯台拿回來,不耐煩地一擺手,“你去吧。”

迎春接了硯台,道一聲“謝老祖宗恩典”,便走了出來,到了這邊窗子下,望見鴛鴦還忙著指派人收拾東西,便拉著鴛鴦的衣襟道:“原本要叫可人給鴛鴦姐姐說的,既然我在這邊,就順便說給鴛鴦姐姐吧。”

鴛鴦納悶道:“姑娘,是什麼事?——姑娘勸老爺、二爺對老太太敬重一些吧,不然老太太寫了信去蘇州,就把老爺、二爺的名都張揚到蘇州去了。”

迎春含笑道:“就算敬重一些,這名聲也會張揚過去。你別隻替旁人操心,大太太知道二太太搬走了一隻十分沉重的箱子,鬧著要給你好看呢。”

鴛鴦皺了點綴著幾點俏皮雀斑的鼻子,雖王夫人也是不好相與的主,但王夫人至少麵子上寬宏——撇去在賈璉、王熙鳳拜堂時搶箱子的舉動,她並沒有顯眼的瑕疵,見誰都和和氣氣的;反之,邢夫人卻是不肯給人多留臉麵的,若是邢夫人作踐起人來……

“你別怕,有個風吹草動,我叫可人支會你一聲。”迎春說著話,依稀望見珍珠隔著簾子看過來,便鬆開鴛鴦的衣襟邁步向外去,因孟璿等人都早早地走了,便徑直回了自己院裏,果然,因平兒往日裏常隨著王熙鳳來賈家,可人跟平兒十分熟稔地握著手坐在東邊炕上說話,這會子平兒不知是氣憤還是怎樣,臉頰緋紅著,比方才在喜堂上瞧著還俊俏兩分。

“姑娘回來了,沒再受罰吧?”可人走來接過迎春手上的硯台,有意做給平兒看地查看迎春手腳膝蓋。

平兒也離了炕,穿著一身粉紅衣裙站在地上,好奇道:“難道去老祖宗那,還能挨打不成?”

可人微笑不說話。

司棋走進來,撇嘴道:“不挨打,有的是法子折騰人呢。”先跟迎春告狀說,“寶二爺自說自話,拿了姑娘巴掌大的紫紅海螺送給了雲姑娘。因怕他們哭鬧起來,沒敢搶,就由著他拿了。誰知道,到底哭鬧了一場!”隨後慚愧地望著平兒,“平兒姐姐,虧得是你們家奶奶,若換做旁人被晾在喜堂上那麼大會子功夫,早哭起來了。”

“哭?”平兒豐滿的紅唇一抿,先請迎春去炕上坐著,隨後抱著膀子道:“我們奶奶隻有叫旁人哭爹喊娘的份,哪有自己哭的道理?房裏沒人了,她就著我過來打聽,究竟是誰要觸她黴頭。”

司棋笑道:“誰,還不是那兩個太太?”笑著,把孟璿等人送給迎春的帕子、香囊等拿去朱漆雕填描金花立櫃上放著。

平兒早料到會有邢夫人那不出奇的太太,卻不料還有王夫人攪合在裏頭,想想喜堂上那大老遠傳來的一聲,喊的就是二太太,滿腹狐疑地隻管看可人。

可人瞧迎春坐在炕上把玩硯台,像是不在意她跟平兒說的話,就對平兒道:“你可勸你家奶奶小心著點吧。這一位,”一根手指豎了起來,“大抵是雙身子了,寧肯被她一時欺負了,也別頂撞她。”

平兒聽說邢夫人有喜了,待要笑,又笑不出來,她還以為邢夫人早近不得賈赦的身了呢。

可人又豎起兩根手指,“這一位,正心急著要替死鬼呢——若不是十分的不得誌,你以為她會做出趁著侄子侄女拜堂,搶箱子的事?今兒個聽彩霞說,那周瑞家的成天跟她關在房裏嘰嘰咕咕的,雖不知道說什麼事,但聽著,仿佛提起你家奶奶了。”

平兒心裏唬了一跳,瞅了一眼自顧自做自己事的迎春,打趣平兒一句:“珠大爺回來了,你不跟著他走?”

可人啐道:“渾說什麼呢!珠大爺回不回來,跟我有什麼關係?”

平兒微微一笑,知道王熙鳳一個人坐在新房裏,正詛咒觸她黴頭的人呢,便立時起身告辭,臨走時,又忍不住拉著可人在房裏悄悄打聽賈璉如今身上有多少銀錢。

可人見平兒問,便低聲回了一句:“銀錢比隔壁西府所有的都多!奉勸你家奶奶先刹著自己個的性子,別把個財神爺嚇得不敢回來。”

“瞧你說的,她也不是隻會鬥狠的人。”平兒回護了王熙鳳一句,便從這邊後房門出去,從一道文竹小門進了賈璉、王熙鳳這邊院子,從後門進去,不見王熙鳳在鋪著鴛鴦枕、百子千孫被的床上坐著,到明間裏一找,就瞧王熙鳳坐在王公權貴寫著的匾下,摸著猩紅的指甲正不住地發狠呢。

“打聽來了嗎?果然是那個女人存心跟我過不去?”王熙鳳一拍桌子,借著那力道順勢站起身來。

平兒向外瞧了一眼,忙遮著嘴,把從迎春那聽來的話一五一十說給王熙鳳聽,最後道:“奶奶,可人說得對,如今得忍一忍大太太——至於二太太,奶奶也得防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