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氣得咬牙切齒,大喜之日,竟然撞上這樣的事!雖她不信神佛,但總在意個好兆頭,“老祖宗就由著二太太鬧?”她可是沒進門,就深得賈母的心呢。
平兒歎息著,把賈母責罰迎春抄佛經的事說了。
“……我大喜之日,她叫人抄佛經?”王熙鳳不是唯我獨尊的人,但素來要強,從來都要旁人做了綠葉陪襯她這朵紅花,不料大喜之日,竟被人這樣地一而再再而三地無視。
平兒一時沒言語,半晌道:“奶奶千萬被因為這些事跟二爺鬧,上年的生日他裏裏外外奔波,就怕哪一點不好,他哪能料到還會有這樣不成體統的事?”
“他?哪一個他?這黏牙拗口的,多說一個字,累得牙疼不成?”王熙鳳摩挲著金燦燦的鐲子,斜睨了平兒一眼。
平兒知道是自己失言,也不肯在她大喜的日子跟她過不去,聽外麵說二爺回來了,便嗔道:“奶奶對著我倒是伶牙俐齒,剛才是誰委屈的紅了眼眶,現洗了臉重新上了胭脂?”
王熙鳳知道平兒的好意,便嗔了一句,“還不出去?”望見賈璉穿著大紅袍子進來,身子一擰,握著帕子擦眼睛,好似當真委屈得不行。
賈璉瞅見了,登時跟著心酸起來,顧不得問平兒王熙鳳怎麼個牙尖嘴利,忙走到她跟前,矮下身子去看她,見王熙鳳又擰了身子,便歎道:“知道你今兒個受了委屈,所以前麵那麼些人挽留,我也沒敢多喝就回來了。”
“知道了又能怎麼樣?我原先沒進門時,跟你們一家親親熱熱的,如今一進門反倒成了孤家寡人,老祖宗叫人去抄經,就算是個和尚、道士見人家做喜事,也該避諱地繞開,她倒好;還有大太太雙身子了,指不定要怎麼拿捏我呢;二太太更是一點姑侄情分都不念……我性子又軟,嘴又笨,怕今兒個起了個壞頭,以後也沒好日子過了。”王熙鳳握著帕子,真真假假地抽噎,“但凡我有點骨氣,被撇在喜堂上的時候,就該一掀蓋頭,回我們王家去!”
賈璉瞧她說得可憐,一是情濃二是恰在良辰,便坐在她對麵,笑道:“小孩兒有口無心的,快啐一口!今兒個可是個好頭!”
“哪裏好了?”王熙鳳嬌嗔一聲。
賈璉看她美目流轉,嫵媚得不似凡人,隻覺多年的夙願今晚上就要得逞了,拉著王熙鳳的手,見她不肯起來,便斟了兩杯酒杯。
王熙鳳見賈璉要敬她,忙起身讓開,偏著身子跟賈璉喝了交杯酒,又道:“我方才那些埋怨的話,你別放在心上,就算把我晾一天,我也不走!”
賈璉笑了一笑,瞅著她粉香脂豔的臉頰,一心要給她開個好頭,便拉著她進了裏間,從個描漆的盒子裏捧出一堆的地契、屋契,得意地瞅著她瞬間明亮的眸子,笑道:“你不識字,不知道外頭掛著的匾才值錢,反倒拿了這些屋契、地契當寶貝。”
王熙鳳又怕自己顯得太市儈,又恨不得立刻清點這些契書,便按著契書道:“我可不信你這些話。”
賈璉微笑道:“你不信?信不信爺立刻叫賴大把西府的賬本拿來給你看?賴大為什麼肯把賬本拿過來,因為咱們家掛著許多的匾。就算是東府的賴二,別看不是一府的,我也指使得動他。”
王熙鳳知道賈璉厲害,卻不料他連賴大都指使得動,帶著寶石戒指的手指護著契書,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轉,“這麼著,咱們這要什麼東西,隻管跟賴大要,賴大自有法子做了假賬,從二老爺、二太太那拿了銀子過來?”
“那可不。”賈璉得意非凡地說。
王熙鳳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想著怎麼報了今日的一箭之仇,畢竟人家日後說起她的親事來,提起的不是門當戶對、金童玉女,而是雞飛狗跳。這個虧,她也不能白吃。
賈璉瞧她滿臉的狡黠,隻覺她精明得可愛,笑道:“有你這賢內助,日後為夫大可以高枕無憂了。”
王熙鳳知道賈璉已經今非昔比,遠不是昔日被她呼來喝去的人了,羞澀地低下頭:“夫君這話太過了,家裏哪少不得了您這頂梁柱。”
賈璉不料她這樣溫柔,喉嚨一動,立刻拉著她躺倒在一床的地契、房契上。
一夜被翻紅浪,次日一早,賈璉連王熙鳳陪嫁丫頭的長相都沒記住,對著軒窗給王熙鳳畫眉後,腳步飄忽地在前帶路,引著王熙鳳向賈母昨兒個倉促搬來的院子去。
才打起簾子,王熙鳳就敏銳地察覺到除了賈赦、迎春,人人看她的眼神都夾帶了兩分算計,倒是能耐可貴地領悟到他們兩口子跟賈赦、迎春才是一家子。
因都是親戚,王熙鳳也不用人特意介紹,便隨著賈璉一一拜見了賈家人,望見賈珍、尤氏也在,便連他們也見過了。
“既然成了親,以後就該好生地幹一番事業。”賈母坐在上首先發話了,瞅著一對相貌匹配的玉人,偏高興不起來。
賈赦咳嗽了一聲,瞅了一眼滄桑了許多的賈珠,問他:“還要考科舉嗎?”
“侄兒想拜山子野做先生。”賈珠忙躬身回道。
賈赦道:“山子野我倒是認識,替你引薦一番吧。”
“大哥不可!珠兒,還是要考科舉的。”賈政趕緊地打斷賈赦的話,深深地看著賈珠道:“珠兒你莫任性,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還是好生地讀書吧!”
賈珠淡淡地一笑,“好,兒子願意蹉跎十年,叫老爺知道兒子並沒有讀書的天分。”
“你這混賬,存心要氣死我!”賈政沒了賈珠才回來時的小心翼翼,聽他說這話,抬起手來就要打他一巴掌。
王夫人、賈珍、賈璉趕緊地攔著賈政,好言好語地勸說賈政。
賈政氣惱了半天,唯恐賈珠又跑了,才道:“先拜山子野為先生,但正經的功課,也不能落下來。”
“是。”賈珠也退了一步,這才答應著。
王熙鳳瞅著今兒個又被人喧賓奪主了,心裏氣惱著,也不顯露出來,親親熱熱地跟元春、迎春、探春重新見過,挨個地送了見麵禮,便依著賈母的吩咐先回房去,等著見招拆招,看邢夫人、王夫人要對她使出什麼手段。
果然過了晌午,邢夫人便打發了秋月來,秋月過來說:“奶奶,太太瞧奶奶嫁妝裏有個玻璃炕屏很好。隻說邢家的姨媽要來,想借了奶奶的炕屏擺一擺。”
王熙鳳心說哪裏來的尚不得台麵的姨媽,麵上笑著,立刻吩咐道:“平兒,快去開了庫房,抬了炕屏給太太送去。”
秋月納悶得很,還以為這麼金貴的東西王熙鳳不肯嫁呢,生怕碰破了一個角,仔仔細細地抬了回去,誰知邢夫人拿了個茶杯就向玻璃屏角上磕,望見磕破了一塊,心驚肉跳著,不得不依著邢夫人的吩咐來王熙鳳賠不是道:“奶奶,對不住得很,那炕屏擺的時候,一不留心,碰到了一角。”
王熙鳳心疼得了不得,皮笑肉不笑地打發走了秋月,氣得紅了眼眶,待要尋賈璉來說話,偏賈璉臨時出門了;待要咽下這口氣,偏又可惜那沒了一個角便折價許多的玻璃炕屏,正心疼著,恰聽說周瑞家的過來請安,便對平兒道:“怎麼這會子過來?就算要我做替死鬼,也不至於這一會子就過來。”
平兒低聲道:“還不是因為二姑娘的事,老爺、二爺拿不到真憑實據罷了,若拿到真憑實據,早拆了周瑞家的、鄭華家的的骨頭。如今周瑞家的是瞧著老爺、二爺都不在,才敢過來呢。”
“一家子窩囊廢,被人欺負成這樣。”王熙鳳呸了一聲,昔日跟周瑞家倒也要好,但再要好也抵不過“時過境遷”四個字,攥著粉拳,發著狠,決心叫賈璉、迎春瞧瞧她的手段,便揚聲道:“周嫂子來了,怎麼還不請進來?”
這話落下,外麵小丫頭便打了簾子,請塗脂抹粉,煞是體麵的周瑞家的進來。
“給奶奶請安。”周瑞家的抱著個銀紅包袱進來,走到王熙鳳手邊,便把包袱放下,瞧王熙鳳不動彈,便把包袱打開。
“這是什麼?”王熙鳳瞅著裏麵雪白的銀子,心裏一動。
周瑞家的倒知道什麼事都不能一蹴而就,疊著手笑道:“太太先前忙著找珠大爺,沒心思仔細替奶奶買幾樣禮物,就吩咐我拿了一千兩銀子給,叫奶奶由著心意花用。”
王熙鳳一笑,示意平兒收了銀子,請周瑞家的坐,閑話家常了一通,冷不防聽周瑞家的說起買地的事,當時記在心裏,並不表露出來,隻等周瑞家的走了,才歎道:“真是咱們王家的做派!料想她來三次,才會把心思說出來。吩咐旺兒盯著周瑞,瞧他向哪一處買地去。若不生事還好,若生出事來……且叫公公、小姑見識見識我的能耐。”
平兒答應著,躬身道:“不如,先使些銀子,收買了彩霞的爹娘,如此彩霞那若知道點什麼事,一準會來回。也免得奶奶一直等著人家來算計。”
王熙鳳急著叫賈赦等見識到她的能耐,便點頭答應了,吩咐了平兒去辦,便滿心地等著次日回門,待晚間瞧見賈璉避開邢夫人親自置辦的回門禮十分體麵,便溫柔繾綣地奉承賈璉一回。
進門三日後,總算從彩霞那得知王夫人的意思,是要她給賈敏取信,說和林黛玉、賈琮。
王熙鳳得知了,自顧自地笑了大半日,倒是沒心思給賈赦、迎春見識她的能耐了,一心隻想著叫邢夫人出醜,於是等賈璉、賈赦不在家那一日,掐準了周瑞家的會來,先散出消息,說她有東西要借著周瑞家的送給王夫人,待周瑞家的來了,便請周瑞家的去後窗大開著的屋子說話,並特特地把後院的人遣散開。
果然,周瑞家的隻覺時機妥當了,斜簽著身子坐在王熙鳳那炕上時,便微笑說:“我瞧奶奶不像在家時那麼敢作敢當了,倒有些像是怕璉二爺的樣子。”
“放你娘的屁,我幾時怕過人?”王熙鳳啐了一聲,見平兒遠遠地擺手,就知道後窗那邢夫人已經打發人來盯梢了。
周瑞家的瞅著歪著身子靠坐在引枕上的王熙鳳,笑道:“奶奶就算怕二爺也在情理之中,畢竟二爺能耐著呢,誰不知道討好了蘇州的林姑父、林姑太太大有好處。我們太太要討好姑太太,偏壞在早年跟姑太太結仇這事上了,不然拿給寶玉去討好姑太太,我們太太也願意。”
王熙鳳微微蹙眉,有意說道:“討好他們林家?這話說得太沒出息了些,好歹也是金陵有名的老世家,哪至於淪落到這樣討好人的地步?”
周瑞家的微笑道:“奶奶還沒聽二爺說過嗎?林姑太太手裏有兩三百萬呢,林姑太太又隻有一個姐兒,這兩三百萬,少不得都是林姐兒的。”
“呸,我們王家地縫裏掃一掃,也不隻兩三百萬。嫂子打聽打聽,我那玻璃炕屏叫我們家太太磕了,奶奶我眉頭可曾皺一下?”王熙鳳虛張聲勢道。
周瑞家的笑道:“我就是王家出來的,還能不知道嗎?奶奶且聽我一言,左右大太太跟奶奶不和睦,奶奶不如幹脆跟秋菊一個鼻孔出氣,把個琮哥兒養在大太太名下,把琮哥兒跟林姐兒湊成一對。”
王熙鳳嗔道:“琮哥兒一個裹著尿布的毛孩子,哪裏配得上人家金尊玉貴的千金小姐……年歲上,差得太多了。寶玉那銜玉而生的,配人家倒是不錯。”
周瑞家的微笑道:“女大三抱金磚,三歲也算不得什麼,就算是四歲五歲,那麼一個美人胚子,那麼一筆錢財,誰家不動心?”
“……這事,有多大把握?”王熙鳳放軟了話。
周瑞家的笑道:“隻有奶奶有膽量,就是十拿九穩的事!林家幾代單傳,沒有娘家做靠山,林姐兒進了誰家不要遭罪?這麼著,林姑太太還不肯親上做親,做女兒嫁進咱們賈家來嗎?”
王熙鳳沉吟著不說話,恰平兒在外頭說“璉二爺回來了”,周瑞家的一聽,趕緊地就向外去。
王熙鳳先還不言語,待平兒走過來輕輕地搖了搖頭,才忍不住前仰後合地笑了起來,“等著瞧吧,有好戲看了。”
平兒狐疑地走來,低聲道:“林姑太太手裏當真有那麼些銀子?”
王熙鳳思忖著,說道:“若是姑太太手裏有璉兒的兩三百萬,那她自己個的銀子一準隻多不少。便是林姐兒分不得那麼許多,少不得也要有個幾十萬的嫁妝!”重重地一歎氣,隻恨自己沒個年紀仿佛的兄弟早早地把那幾十萬定下來。
這邊廂王熙鳳遺憾,那邊廂邢夫人聽了春苗的話,握著肚子久久地沉吟不語,恰聽見賈琮的哭聲,便罵道:“人都死絕了?成日裏叫那小東西嚎喪!”罵完了,聽哭聲停了下來,嘀咕了一句“原來她是手頭寬裕,才不在乎我砸了她的一樣兩樣東西。”轉而,摸著自己的肚子,疑心自己這一胎一準是個男兒,於是存心地不肯叫秋菊那小蹄子跟王熙鳳勾結著踩到她頭上去,便對春苗吩咐說:“盯著奶奶,若瞧見她跟秋菊走得近了,快來回我!”
“是。”春苗答應著,也指望邢夫人這一胎出來提攜得她們揚眉吐氣,便忠心耿耿地替邢夫人盯著王熙鳳,瞧王熙鳳跟迎春十分要好、跟賈母的丫頭有說有笑,卻一直遠著賈赦的妾室,忽地一日就跟秋菊要好起來,仔細打探後,忙趕著回給邢夫人。
邢夫人心裏生著氣,隻覺王熙鳳太不把她放在眼裏,要不要把賈琮養在她名下,竟然不跟她支會一聲,吩咐春苗道:“再去打聽打聽,她們幾時要把這事說給老爺聽。”
春苗答應著,便又去各處打聽,恰聽見平兒跟可人說話時,提起九月初九重陽這一天王熙鳳要攛掇著賈璉給賈赦提起,便趕緊地來回給邢夫人。
邢夫人冷笑一聲,想起賈珠那文曲星的名頭叫不起來了,雖是拾人牙慧,但也聰穎地趕在九月初八叮囑春苗、秋月兩個,“你們兩個夜裏警醒一些,趕在子時,嚷嚷出一顆金閃閃的星子砸重了我的腰,催著老爺請大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