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王夫人(3 / 3)

穆老三嚐了一口,笑著點頭,便問迎春:“新近可還騎馬?”

“郡主說要打得酬王社落花流水,每日都要練習呢。”迎春擱下筷子,便先後退。

北靜王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問:“聽說,馬廄裏有一匹白馬,是林姑娘的?”

“是。”迎春遲疑了一下,納悶北靜王忽然問出這話做什麼,依稀記得書裏賈寶玉曾說北靜王的妾死了也要吊喪,且北靜王莫名其妙地送了蔣玉菡一條汗巾子,隻覺他也不是個什麼正派人物,於是聽賈赦說這馬夫是北靜王後,因不知道從哪裏聽說來的北靜王是林黛玉的人,下意識地巴不得北靜王離林黛玉遠遠的。

“知道了,多謝妹妹。”北靜王道了一聲,等迎春退下了,瞧穆老三的眼神一直跟著迎春走,隻裝作沒看見地默默吃飯。

“你要給林如海的女兒的馬下毒,逼著人家露麵?”穆老三忍不住吐出一句。

北靜王疑惑地看著穆老三,“爺怎會以為我會做出這樣的事?”

“因為我會做出。”穆老三提起筷子去夾荔枝肉。

北靜王怔住,先裝作不知,待見穆老三擱下筷子站起來,忙隨著站起來。

“九月初九重陽佳節,酬王社跟姽嫿社在皇家馬球場打球,屆時,朕要你給迎春的馬下毒。”穆老三擱下一句話,抬腳就向外去。

“爺難道要揭穿自己的身份?”北靜王疑惑了一下,據馮唐、馮紫英說,穆老三可是十分享受這“天倫之樂”呢。

穆老三笑了一笑,“便是進了皇家馬球場,她也不能知道朕的身份,與其留在賈家做馬夫,倒不如去皇家馬球場做馬夫去,那邊青山幽幽、綠水依依,比賈家這逼仄的小院子好多了。”

北靜王忙低聲答應了,瞧穆老三背著手兀自向外去,疑惑穆老三莫非是年紀大了,也跟南安老王爺一樣喜歡朝氣蓬勃的女孩子?喝了茶,就向馬廄去,特地關照那雪白的小馬多吃了兩口草,聽見一陣說話聲,轉身望見三個小少年走了過來。

其中那年紀最小的道:“管他親不親的,這會子我一定要跟璉二嫂子告寶二叔一狀!好端端的學堂,因他跟秦鍾兩個進去了,鬧得烏煙瘴氣的。”

“就是,就看寶二哥怎麼跟璉二嫂子交代!”一個穿著半新不舊錦袍的少年說著話就把手搭在了一個瓜子臉白淨少年肩膀上,“瞧他們膩膩歪歪的,咱們牽著手、搭著肩膀,那秦鍾就意味深長地看咱們,就好似咱們跟他們一樣,做了什麼不人不鬼的事一樣,叫人瞧著好不氣惱!”

北靜王聽了這麼三兩句話,就大概知道是什麼事了,因瞧那瓜子臉的少年走來撫摸過那白馬又去看一匹黑馬,猜著他的身份,瞧他清秀得很,料到這些事傳到內院,隻怕又會惹出是非,就笑道:“三位哥兒,這點子小事就急著去尋嫂子告狀,未免顯得太本事了些。”

賈環瞧是個臉生的馬夫,皺眉道:“要你多嘴!不是我們沒本事,是璉二嫂子原本就有事沒事去學堂裏轉,論理這事該她管。也不知道璉二嫂子怎麼了,素來不愛叫外姓人進家塾白吃白喝,珍大哥受了傷秦家來人探望,蓉哥兒媳婦央了一聲,她就答應了。那秦鍾黏黏糊糊的,好似個女人一樣,也就寶玉愛跟他一處粘著。”

北靜王聽了,就笑道:“他若這麼著,看他老子不打死他。”

賈環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一隻手按著林玄玉的肩膀,一隻手拍在賈蘭頭頂上,叮囑說:“你們都別管,這事我去跟老爺說去。”

林玄玉、賈蘭巴不得不多事,因瞧見馬夫腰上插著一本書,似乎是孤本,便與這新來的馬夫攀談起來,因見這馬夫大方地把孤本借了給他們,便急著捧著書去尋黛玉、迎春、探春來瞧。

芍藥亭裏,女先生已經走了,因探春、惜春有意在這邊多盤桓一會子,迎春便打發人取了飯菜來,就請探春、惜春這這邊用晚飯。

瞧林玄玉、賈蘭匆匆地來了,惜春隻管吃飯,也不理會。

探春沒瞧見賈環來這邊點卯,就問了一句,林玄玉、賈蘭很有默契地不提起,隻拿了孤本給四人瞧。

“也不知道那馬夫哪裏弄來的這樣的好書,回頭瞧見了大爺爺,得叫大爺爺好生誇一誇他。”賈蘭擠著林玄玉坐著。

林玄玉捧著書給林黛玉瞧,迎春眸子緩緩轉動著,心道古人果然禽獸,這黛玉也不過十一歲,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被人看上了?一手把書奪過來,笑道:“你們不正經地讀書,哪一天穿了一身錦袍落難了,人家也要感歎一聲‘也不知道這窮鬼哪裏來的好書’。”

林黛玉指著迎春笑道:“祿蠹!”

“我倒也不是祿蠹,隻是老實本分,單知道一句民以食為天,全然沒一點風雅的氣派。”迎春琢磨著那北靜王送書,少不得會在書裏夾雜點什麼,林玄玉、賈蘭不知情把書捎帶進來,她可得把書藏起來。

林玄玉頷首道:“這話有道理得很。”忽然仰頭問林黛玉,“姐姐還記得張先生嗎?張先生如今回京了,據說述職之後,便要去蘇州做官呢。”

“不想張先生官升得這樣快!”林黛玉感歎了一聲,迎春托著臉頰,回憶那模樣跟賈璉反複,氣韻遠不相同的男子,心道那樣出眾的男子,不知婚配了沒有,倘若沒有……

“二姐姐怎麼臉紅了?”惜春爛漫地問了一句。

“就你話多,你嫂子還沒提起把你接回家的話?”迎春瞅著惜春問了一句,賈珍已經不中用了,秦可卿因羞愧不肯出門見人,賈蓉隻管跟著賈薔吃喝玩樂,難道尤氏還不肯接了惜春回去?

惜春鼻子一皺,冷笑道:“誰稀罕她來接?她如今隻管關起門來過日子,多一份麻煩也不敢管呢。”

迎春聽她說話,也插不上嘴,冷不丁聽見踏踏的腳步聲傳來,抬頭望見賈環漲紅了臉跑進來,便問:“這麼著急是為了什麼事?”

賈環結結巴巴地,被探春拉著坐下了,才心驚肉跳地道:“我方才撞破老爺的好事了!方才我叫人盯著老爺,等老爺一回來就支會我一聲,誰知道有人叫我向小花枝巷子裏尋老爺去。這麼一尋……老爺在小花枝巷裏養了個狐狸精!”

探春嚇了一跳,忙捂住賈環的嘴。

賈環掙脫開探春的手,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完了,完了,我活不成了,偏生就叫我撞見了,這樣的事宣揚出去,哪個不說是我走漏了風聲?”

說者無心,林黛玉心裏一緊,暗道若是賈珍、秦可卿的事聲張開,哪個不以為是她多嘴向旁人說得呢?

迎春手裏還握著那孤本,瞧賈環是當真心慌了,疑心是賈政太過悠閑了,才會去包養外室,“你別急,你既然知道不是你,那哪一處最先知道這事,不就是哪一處走漏的風聲嗎?”

“知道了又有什麼用?老爺一準猜著是我。”賈環噘著嘴,聽見外麵的腳步聲,忙嚇得躲到探春身後。

果然趙姨娘風風火火地走來,走到探春跟前,就要探著手去揪賈環的耳朵,“你個小東西,虧得是你娘肚子裏爬出來的,知道這事,四處張揚了,也不肯跟你娘說一聲。”

賈環掙著身子向後仰,辯解道:“姨娘,我也是才知道,哪有功夫去跟你說?”

趙姨娘掐著腰,呸了一聲後,瞅著探春道:“姑娘別向著他,但凡他早一步說給我聽,我早收拾了那小狐狸精!”

“姨娘!”探春忍不住氣惱起來,嗔了一聲後,瞧趙姨娘冷靜了下來,就道:“姨娘,是有人陷害環兒呢,不然,他怎麼那麼巧,就撞破了老爺的事?”

“是他,是那個馬夫有意引著我去的!”賈環跳了起來,想起那最先攔著不許他跟王熙鳳告狀的馬夫,跳著腳,扯著林玄玉道:“你要夠義氣,就隨著我去收拾了那馬夫。”

林玄玉借住在賈家,不肯多事,且琢磨著賈環是回了自己個家才被人騙了,況且賈環要去找馬夫告狀,多半是沒膽量回自己家去找那教唆他去小花枝巷的下人對質,便推開賈環的手道:“捉賊拿贓,我瞧那馬夫倒不是有意害你。”

“不是他,又是誰?哼,既然說我告狀,我這會子就去把寶玉跟秦鍾幹的好事說出去。”賈環說完,不等人攔著,就一下子竄了出去。

“這小東西!”趙姨娘瞧探春要去攔著,一把抓住探春的手,嘴角高高地翹起來,巴不得賈環去鬧得王夫人焦頭爛額。

迎春琢磨著賈環去打得北靜王“知難而退”也是一樁好事,握著那孤本,便待探春哄著趙姨娘領著惜春走了,就隨著林黛玉向前麵去,坐在屋子裏燈下,先拿著那孤本去翻。

林黛玉納悶迎春素來不是小氣的人,今兒個怎麼會這樣小氣“吃獨食”,便坐在她對麵,笑道:“二姐姐隻自己看,不許妹妹瞧一眼嗎?”

迎春托著臉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可知道環兒嚷嚷出來的話,是個什麼意思?”

林黛玉麵上一紅,嗔道:“他們男人的齷蹉事,何必提起?”

“你以為這樣的事,要不要緊?”迎春握著北靜王送的孤本,緊緊地盯著林黛玉,畢竟她跟林黛玉所想的不一樣,興許她以為十分要緊的事,林黛玉並不在意呢?畢竟賈寶玉鬧出來的事多了,也沒見林黛玉如何嫌棄。

林黛玉因迎春鄭重其事,便也謹慎地去思量,思量半日,笑道:“似乎是要緊的。”

“這就是了,這書,你看不得。”迎春捧著書,兀自看起來。

“但是太較真,豈不是為難了自己?以酬王社為例,從領軍的北靜王,到下頭的王孫公子,認真說起來,哪個幹淨?改了便是了。”林黛玉笑了。

迎春吃了一驚,這話從旁人嘴裏說出來,倒沒什麼,但從林妹妹嘴裏說出來,似乎不大對勁;轉而又覺以自己的眼光看來,這紅樓裏的男子,竟是沒一個好東西。

“我疑心這個馬夫,就是那日我見著的馬夫。”林黛玉捧著臉頰,自顧自地說話,“畢竟,這世上識字的馬夫,可並沒有那麼許多。”

“為什麼一直惦記著馬夫?”迎春可不信林黛玉會跟個馬夫,一同坐在桃花林中看《西廂記》。

林黛玉愣了一下,她說話時無知無覺,此時被迎春這麼一問,反倒無言以對起來,就好似不該惦記一般,良久說道:“隻是瞧咱們這樣的世家子弟沒個成器的,一感慨,才拿了他做例子罷了。”

迎春也不追問,索性就把這孤本丟在桌上,任由林黛玉瞧去,走出門來到了那水塘子邊,瞧蓮花兒、雪雁拿著竹竿向那水塘裏撈,就問:“找什麼呢?把好端端的一池子蓮花都弄壞了。”

蓮花兒笑道:“二太太到如今也沒提起叫人撈寶玉的事,我跟雪雁商議著,撈起來了,送到老祖宗跟前,興許能得了賞賜呢。”撥拉了兩下,隻瞧見一道熒光閃現,忙卷了袖子伸手去水塘裏去撈。

“拿給我吧,你們兩個各自取一把錢買果子吃去。”迎春道。

蓮花兒把那染了汙泥的寶玉在水塘裏洗了洗,擦幹淨了,就遞給迎春。

迎春握著那寶玉,納悶王夫人怎麼也不要這通靈寶玉了,就向賈母院子走,隔著一帶花籬,瞧見王夫人領著個十分肖似趙姨娘的年輕女人來給賈赦磕頭,琢磨著這就是賈環嘴裏的狐狸精了。

果然跟著走到賈母院子外,就聽金釧跟琥珀議論起來,金釧道:“若不是環哥兒頑皮戳破了,太太還不知道呢。老爺方才打了環哥兒一頓呢。”

迎春琢磨著也不是自己的事,就把那通靈寶玉遞給了金釧,“太太怎麼不要找這玉了?”

金釧接了那玉,忍不住失落地道:“還找什麼?老太太不在,沒人在意這玉,上回子寶玉在老爺麵前砸了這玉,老爺眼皮子也不抬一下,下人們跟著也不緊張。太太覺得沒意思,也不大待見這玉了。”

迎春聽了歎了一聲,忽然聽見屋子裏咣當一聲,賈母隨後怒道:“我那一箱子銀子抬到你那的,怎麼就沒了?平兒大喜,又嫁的賴家,她奶奶給她二百兩做嫁妝,我這老太太無論如何,都要給上一倍,這才體麵!”

“老太太,銀子當真沒了。老爺說是疏通工部,誰知他拿了銀子幹出這事來。如今人已經來了,不能再往外頭送,送出去的銀子,就也拿不回來了。”王夫人聲淚俱下地說。

迎春走過去,隔著窗子瞧了一眼,望見賈母怒容滿麵,是當真跟王夫人撕破臉了,心道賈母如今總算知道後悔了吧?正思量著,忽然就聽賈母道:“迎春,去叫了你老爺、太太來,就說我該回西邊住著了。”

“哎。”迎春忙答應著。

王夫人道:“老祖宗,榮壽堂後院裏住著我妹妹一家,前院裏是珠兒弄來的石頭盆景,老祖宗要回去,待兒媳過年前把屋子收拾了,等年後來接老祖宗?”

賈母一噎,冷笑道:“這麼著,我是回不去了?”

“……兒媳年後來接老祖宗。”王夫人福了福身,轉身便要領著新來的小妾走。

“且慢!迎春,叫了你老爺、太太來,就說我病了,要留下二太太晚間伺候著。”賈母心裏一寒,就不信她這老廢物收拾不得一個得誌的兒媳。

“老祖宗,元春進了廢太子宮裏,兒媳……”王夫人哽咽了一聲,心裏憎恨最初提起要把元春送進宮裏的賈母,麵上就帶出了兩分,攥著拳頭,琢磨著就算是廢太子,她也要幫元春走出一步活棋來,那廢太子封了個東安郡王,若元春能做了東安郡王妃,也算是體麵了。

賈母原要懲戒王夫人,此時聽說元春的消息,登時沒了言語,忙擺手叫迎春並旁人出去,獨獨留下王夫人一個,顫聲道:“事情,可還有轉圜的餘地?”

王夫人哽咽著跪到賈母跟前,“老祖宗,如今既然上了廢太子的獨木橋,隻能往前走了,兒媳的意思,是借那蓉哥兒媳婦走一步棋。”

賈母蹙眉道:“用她?她有個什麼用?”

“兒媳那妹子搬出去時,閃閃爍爍地提起,是因寶釵撞破珍哥兒跟蓉哥兒媳婦的事,心裏害怕,才要搬出去。若是廢太子知道此事……”王夫人輕輕地挑眉。

“將這下作的事,告訴廢太子?”賈母先沒想到這麼做有什麼用,須臾想到若太上皇得知此事,勢必會埋怨今上對兄弟刻薄,乃至於叫兄弟遺留民間的金枝玉葉落到這等下場,如此,太上皇一準會向著廢太子,如此,元春跟著廢太子,日子也能好過一些,思量著,便道:“寶釵小姑娘家,便是撞見了,也未必是真的。不如,先放出風聲,試探試探蓉哥兒媳婦。”

“若蓉哥兒媳婦……”王夫人才要說秦可卿死了可怎麼著,又閉了嘴,隻覺秦可卿越慘,對廢太子越有利,也便是對元春越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