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接了信,也納悶幾時跟迎春有了這交情,因見是個丫頭的親事,就不肯理會。偏手腕挨了一下,腫脹起來,一時也騎不了馬射不了箭,便索性尋了一班紈絝子弟玩笑。恰一日瞧見琪官蔣玉菡、北靜王、柳湘蓮等都在,想起迎春拜托的事,便一時興起帶著人向賴大家尋賴尚榮去,吃吃喝喝玩笑了大半天,就那麼沒驚動賴嬤嬤、賴大一下地走了。
待回了家,馮紫英就叫馮慎己給迎春捎了一封信。
迎春接了信,便跟可人說了,如此不過兩日,那北靜王悄悄進賴家的事就傳揚開了。又過了兩日,便進了王熙鳳、賈璉兩口子耳朵裏,順便添了一句,說那賴大要給兒子賴尚榮娶個官小姐。
若沒有官吏債的事,賈璉頂多以為北靜王是去賴家吃喝去了,偏生有了官吏債後,賈璉知道自己在“辦大事”,於是遇到事,就不免把事往大了去想,先疑惑北靜王無故去賴家做什麼,猜測賴大背著他賣主求榮,於是見到賴大的時候,就旁敲側擊地問了兩句。
賴大不明就裏,隻說許久沒見過北靜王。
賈璉心裏不信這話,晚間躺在床上,就對王熙鳳道:“賴家先前偷榮國府銀子,我已經不計較了。偏如今他們家還敢藏了私心。”
王熙鳳皺著眉,也埋怨賴大把她放印子錢的事說給賈璉聽,就道:“那賴大野心不小,須得想法子敲打敲打他。不然,那一家子都忘了誰是主人家呢。聽說他們家要娶官小姐呢,咱們家我就罷了,珠大嫂子的老子李守中也不做國子監祭酒了,寶玉、環兒將來還不知道娶個什麼人家呢,別到時候奴才家的奶奶官架子比我們還大,把我們欺壓了去。”
賈璉皺著眉點頭,覺得王熙鳳的話很有道理,可惜一時半會沒想出怎麼應對。一夜無話,次日見了賴大,賈璉又不死心地敲打了一句。
賴大不明就裏,當麵敷衍了賈璉兩句,等回了家問賴尚榮,才得知那北靜王當真來過賴家,不過是吃吃喝喝一場就去了。心裏納悶這麼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怎麼會叫賈璉一直耿耿於懷?向賴嬤嬤那請安時,便問了賴嬤嬤。
賴嬤嬤坐在自家寬敞的套間裏,吃著南邊送來的新鮮果子,就對賴大道:“這點子事,你還不明白?難怪平兒說,這幾日那邊府裏傳言說咱們要娶個官小姐做奶奶呢。原來是主子疑心起咱們來了。”
賴大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知道揣測上意,賴嬤嬤比他們兩口子厲害多了,便握著手揉著拇指上的扳指問:“那這該如何是好?官吏債的事順風順水的,已經送了不少官老爺去各處當差,那張允之父子兩個眼看著就要高升了,難道這檔口跟璉二爺拆夥不成?”
“璉二爺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賴嬤嬤冷笑一聲,手上掐著念珠,思忖著說:“主人家既然怕奴大欺主,咱們就娶個……”
“小家碧玉?”賴大失望地握緊手,他一心盼著兒子賴尚榮做官,娶個官小姐是再好不過的事了,如今要娶個小家碧玉,真叫他眼不下這口氣。
“不,娶個大家婢女。”賴嬤嬤撚了撚蜜蠟念珠,目光堅決地望著賴大。
“婢女?”賴大吃驚地張大嘴,不敢置信地望著賴嬤嬤。
賴嬤嬤靜靜地說道:“娶妻娶賢,我八歲上賣身到史家,做了一輩子奴才,你瞧我幾時耽誤了你老子的前程?以咱們家的身份,娶個官小姐,那官小姐也是衝著赦老爺一家來的,不然,人家看得起咱們這奴才秧子?這麼著,咱們不如幹脆娶個明白事理,會持家的丫頭,安了主子的心,遠的不說,我活一天,瞧得見的子孫就能過一日安穩順當日子。”
賴大有心要做個賈赦那樣威風八麵的正經老爺,但仔細琢磨,賴嬤嬤的話大有道理,縱然他有點能耐,也是多賴賈家富貴,他們賴家才能掙下這份家業。因賴嬤嬤這麼說,就問:“母親瞧著,賈家哪個丫頭好?”
“就平兒吧,相貌好,人也能幹,又得璉二奶奶信賴。”
“平兒?”賴大如鯁在喉。
賴嬤嬤知道賴大在意什麼,笑道:“她清白著呢,我打聽過了,她自打進了賈家,就一直躲著璉二爺呢。”
賴大一顆心放了下去,隻覺平兒若是清白的,那就沒什麼好挑剔的了,打發人叫了賴大家的來,跟賴大家的說了一通。
賴大家的覺得平兒差強人意,便尋了官媒婆隨著她向王熙鳳那去。
王熙鳳瞧賴大家的親自帶著去去求娶,先覺得體麵——畢竟她的丫頭可是大管家也要三媒六聘來求的,後覺得蹊蹺,隨後又覺得省心,晚間便與賈璉說了。
賈璉雖有些舍不得,但急著籠絡住賴大,就也答應了,先將平兒放了出去,又叫平兒認了王熙鳳做幹娘,便叫平兒收拾了,領著兩個小丫頭去後頭馬球場邊沒拆的梨香院裏住著等著出嫁。
昔日一處長大的姑娘,忽然一日成了幹娘,平兒不好意思了兩天,但瞧林之孝家的等人一把年紀還要上趕著認王熙鳳做幹娘,就也不覺得怎麼尷尬,搬到梨香院後,想到多虧了一群姊妹肯幫忙,才會嚇得賴嬤嬤聽見風聲打起娶她做兒媳婦的主意,便拿了王熙鳳賞賜下來的五兩銀子在梨香院置辦了兩桌酒席,請迎春、林黛玉、探春、惜春在前院裏賞看海棠花,又請鴛鴦、琥珀、襲人、紫鵑、雪雁、司棋、繡橘、秋月等在後院裏吃酒玩笑。
賴大家的知道平兒請客,忙打發人從梨香院通街後門送了兩個提盒當季菜肴來。
迎春先隨著林黛玉、探春、惜春在前院坐著賞花,不過一會子就聽後院裏丫頭們熱鬧地起哄,於是也覺得這前麵太冷清了一些,於是索性叫鴛鴦她們把前麵的酒菜都拿到後麵去,眾人劃拳的劃拳,對詩的對詩。
迎春喝了兩杯賴大家的送的葡萄酒,便把杯子放下,模模糊糊地聽見後門上有人說話,依稀是些嫂子等話,於是噓了一聲。
眾人聽她噓了一聲,便當即噤聲,果然聽見後門上有人笑嘻嘻地說要拜見嫂子。因是醉話,嗓子大得很,隔著院牆也聽得一清二楚。
平兒知道賴尚榮平素交往的人多是紈絝子弟,臉頰不禁氣得紅了,低聲啐道:“定是賴大娘送菜肴過來,驚動了賴家人,所以他們吃多了酒,就來尋我胡鬧呢。”
平兒還沒過門,那賴尚榮就領著紈絝來找弄她,此事看在其他婢女眼裏,不由地就把早先的豔羨擱在一邊,先同情起平兒來。
迎春聽著,果然那邊賴尚榮嚷嚷著說“你們嫂子生得花容月貌,比錦香院的雲兒還出挑呢。”
平兒羞憤欲死,心知自己是才離了狼窟,又進了虎穴,站起身來,唯恐被外頭聽見聲音,便對眾人道:“對不住得很,還請各位移到前院玩笑吧。”
“哎,平兒,早知今日,何必……”襲人憂心忡忡的,隻覺平兒倒不如隨了賈璉的好。
迎春仔細聽了聽外頭的聲音,就走到門邊揚聲問:“柳湘蓮在嗎?”
門外忽然靜了一下,平兒怕出事,忙來拉迎春,“姑娘,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這話落下,隔著門,果然有人答應了一句。
“柳某在,不知姑娘怎麼會……”
“人家都說你不錯,誇你素性爽俠,不拘小節。我隻道你賭博吃酒、眠花宿柳就罷了,怎麼今兒個還跟著人來調戲朋友妻了呢?難道不拘小節,就把‘朋友妻不可欺’這句話也不拘了?桃萼呢?馮紫英替你討了桃萼走,你家又把人家乖乖巧巧的小丫頭發賣到哪裏去了?這麼著,你哪還有臉去嫌我們賈家就隻門前的石獅子幹淨?至少,我們賈家的男兒娶妻,不用央求旁人幫著置辦屋舍。若是誰家的絕色瞧上你,多半也是看上你那張臉,很不必拿著架子用鼻孔看人。”迎春推開平兒的手,隔著牆對外頭說話。
“柳二弟還說過這樣的話?”牆那邊,賴尚榮醉醺醺地問,儼然是親事不如他的意,就要借著酒氣發泄出來。
柳湘蓮覺得迎春這話奇怪得很,他記得自己沒說過,但又仿佛在哪裏說過,疑惑著,就問:“不知姑娘身在深宅大院,哪裏聽來的這些話?”
“……從酬王社那聽來的。”死道友不死貧道,迎春琢磨著她能見到的外麵男子,也就是酬王社裏頭的人了。
柳湘蓮在牆外聽見了,立刻追問隨著來的韓奇、馮紫英,“可是你們說的?”
“不是。”韓奇、馮紫英連連否認。
“怪哉!”迎春歎了一聲,方才嫌這邊聒噪的林黛玉也走了過來,也笑了一句“怪哉!”
惜春遠遠地坐著,揚聲冷笑道:“這有什麼怪的?果然天底下的烏鴉都是一樣的黑,虧得人家說大家子的公子哥最是規矩不過,不想竟是這麼一堆下三濫。據我說趁早別叫姽嫿社跟酬王社比了,一個個瞧著人五人六的,滿肚子都是肮髒心思,不定怎麼在背後議論姽嫿社的女兒們呢。”
“他們膽敢議論郡主?這還了得?”探春一挑眉毛,原本也該走的,可是既然迎春、林黛玉要給平兒出頭,她少不得要說一句,站起身來,就衝外頭說:“姐妹們,咱們走,向璉二奶奶那告狀去,就說知道咱們在,賴大那好兒子特地領了人來戲弄我們呢。”
“走,咱們這就走。”鴛鴦等跟著探春虛張聲勢。
果然那賴尚榮打心裏瞧不起平兒,偏又怕平兒去王熙鳳那告狀,連連求饒道:“好姐姐,千萬替我跟姑娘們求求情,一時喝多了酒,冒犯姐姐了。”
平兒不想管賴尚榮,叫王熙鳳好好收拾他,也叫他認清楚自身的斤兩,就道:“林姑娘體弱,已經昏過去了。”
“胡說,大妹妹身子骨硬朗得很。”迎春嗔了一句,望著林黛玉一笑,“算了,別跟他們一般見識了,都是些出門扯淡回家困覺的紈絝罷了。”
林黛玉隨著一笑,想起那個字跡放達,坐在亭子腳下聽她跟湘雲、寶釵吟詩作對的馬夫,就道:“如此說來,這些人倒不如一個馬夫。”
“什麼馬夫?”迎春納悶地問。
林黛玉笑道:“那一日瞧見的,我瞧他那字跡不凡,私心裏倒以為牆外頭的那些,都不如他一個寒門子弟。”
迎春納悶林黛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在哪裏瞧見的馬夫,就隨著林黛玉並探春、惜春等人向前院去。
平兒忍辱負重地隔著牆壁道:“諸位回去吧,妾出身卑微,隨諸位取笑就罷了,這邊姑娘們還在,仔細鬧出事端來。”
賴尚榮先前聽見“璉二奶奶”四個字,就醒了酒,心知領著這群世家子弟吃喝嫖賭都可,唯獨不可帶著他們犯事,不然就全是他的過錯了,忙哄著眾人走。
柳湘蓮滿臉的羞惱,見馮紫英看他,便道:“馮大爺看什麼?”
“為何偏偏挑中你做筏子敲打我們?”馮紫英揉著手腕,倒不以為迎春是針對柳湘蓮,畢竟那些話多半是罵他們一夥人的,隻是迎春怎麼知道柳湘蓮跟賴尚榮要好?若非柳湘蓮的緣故,他跟賴尚榮也不能熟悉了。
柳湘蓮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疑惑道:“莫非是因為桃萼的緣故?”
“……桃萼賣到哪裏去了?”馮紫英蹙眉。
柳湘蓮緊緊地抿著嘴唇,被馮紫英看得臉頰有些微微發燙。
“罷了,這是她的命。”馮紫英皺眉,畢竟是當初年少時,煞費苦心替柳湘蓮追回來的丫頭,瞧桃萼不知飄零到哪裏去了,忍不住喟歎一聲。
柳湘蓮越發地羞赧,才安慰自己女兒家頭發長見識短,不必在意她們的話;又覺莫非離開了這堆酒肉朋友,他在世人眼裏,就隻剩下一張臉了?
馮紫英拍了拍柳湘蓮的肩膀,望見一時喝多了酒也被叫來的北靜王憂心忡忡地不言語,便上前道:“王爺……”
“本王,怕明年就要娶妻了。”北靜王蹙眉,仰頭望了一眼青天,昔日不大明白皇帝好端端的龍袍不穿,做那莊稼漢裝扮做什麼,如今,反倒有些明白了。料想那一天他坐在亭子腳下,欄杆上的閨秀是沒瞧見他的臉的,如此說來……
馮紫英笑道:“王爺娶妻,也要人幫襯著買屋子不成?這麼著,我放下一句大話,包下一所屋子。”
賴尚榮跟著諂媚道:“小的也包下一間屋子。”
“胡鬧什麼?”北靜王嗔了一句,也沒心思再隨著賴尚榮等人去胡吃海喝,低著頭走出一截路,忽然叫了馮紫英騎馬隨著他走,尋了一間酒氣招展的酒家,點了四五道小菜,推杯換盞後,對馮紫英道:“你可知道賈赦、賈璉父子新近在做什麼?”
馮紫英輕輕地搖頭,好半日笑道:“雖不知道,但賈赦這老東西難得精明一回,我瞧他們家早先門可羅雀,如今賓客盈門呢。”
北靜王見馮紫英還不知道,也不說破賈赦、賈璉父子那很先見之明地放官吏債的事,畢竟賈赦這難得一回的精明,可是深得君心呢,躊躇著道:“怕我一人進門,那賈赦誠惶誠恐地隻怕不敢,你替我勸說他一通,領本王進賈家做馬夫。”
“馬夫?”馮紫英一怔。
北靜王微笑著點頭,雖覺自己這般去試探人家女兒,就好似那薛平貴衣錦還鄉後還要試探王寶釧一般委實可憎,但想著若不用這法子,怎能試探出她的真心?
馮紫英一時不解北靜王的意思,疑心北靜王懷疑賈赦藏奸,卻又覺得不像是這麼回事,冷不丁地想起隔著牆那鶯鶯嚦嚦的女兒聲,忙告誡北靜王,“王爺,賈赦那女兒身份特殊,王爺最好不要去招惹她。”雖是庶出,但好歹是皇帝的幹女兒,誰知道皇帝哪一會子就記起人家來了呢?
“不是她。”北靜王疑惑馮紫英怎地一開口就提起迎春,抿了一口酒水,笑道:“難怪本王不在,酬王社輸得一塌糊塗,原來如此。”
“這也不是這麼回事,”馮紫英搖了搖頭,“實在是因為除了我家中兩個姐姐,除了小郡主,見得最多的姑娘,也就是她了。”
北靜王瞧馮紫英眼裏果然並沒什麼波動,疑心馮紫英也愛那文靜的女兒家,對姽嫿社女兒望之卻步,好生叮囑了馮紫英一通,先回了家去,次日早朝後,因皇帝也有意出來,便隨著穆老三穿著一身粗布衣衫,跟著馮紫英進了一等將軍府,便由著賈赦誠惶誠恐地陪著,先向那馬廄裏走了一趟。
因賈赦太過誠惶誠恐,穆老三便打發了他向西山去,捧著草料喂過了馬兒,因聽說迎春親自下廚做了一桌酒菜送到偏廳裏,便領著北靜王向偏廳去。
迎春穿著一身家常的衣裙站在偏廳裏布置碗筷,雖不知道穆老三為什麼忽然要來她家喂馬,也隻管殷勤地奉承著。
穆老三落座後,瞧迎春今兒個沒騎馬,因血氣好臉上依舊紅撲撲的,心道難怪南安老王爺一把年紀娶了那麼個年輕的太妃,他年輕時到不知道愛動的女兒比那一坐半天不動身的可愛得多。
“幹爹,你常常,這是用荔枝核燒火做的荔枝肉。”迎春替穆老三夾了一筷子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