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我愛的人
母親說那是個夏天,知了躲在樹葉叢中絕望地唱歌,狗仿佛吃多了辣椒一直伸著舌頭。她說,那個時候我們家還住在筒子樓裏,一排排的,每家住一間房,房分前後兩個空間,前麵做飯後麵住人,沒衛生間。每天早晨,能看見音樂學院各家的女人端著一罐黃湯下樓去公共廁所,也有幾個起得晚的懶婆娘,等人家已經圍坐在家門口吃午飯了,才慢條斯理大搖大擺地捧著那壺尿小心翼翼從長長的窄窄的走廊上經過,炒洋蔥頭的香味中迅速滲進一股尿騷味兒。吃飯的鄰居也無奈,皺皺眉繼續吃。生活在這種空間並不是想優雅就優雅得了的,得學會融入其中。當然,吃午飯的時候端著痰盂從人家飯桌旁經過,母親說,這種事打死她也做不出來。母親說筒子樓裏的人很少有人看見她倒痰盂,因為她起得很早,早起三光晚起三慌,處理這些尷尬的事情必須神不知鬼不覺。她還說,吃喝拉撒是人不可避免的,但沒有必要做得那般粗俗,能雅方雅,自己畢竟還是一個小小的文人,文人做事,還是需要雅的。
在母親文學性的描述裏,我聽得津津有味。
所以,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母親都表現出優雅的一麵。3月18日這一天,是的,我記得很清楚,她坐在我的對麵,笑容可掬,看我的眼神好像在欣賞她剛完成的藝術品一樣。
那一頭濃密的卷發,很自然地簇擁在耳邊,能隱約看到她平滑的凝脂般的耳垂。
突然,母親那款花花公子皮包裏傳來一串低沉的聲音,我含著吸管,愣了愣,迅速判斷那是手機設定為震動而發出的聲音,忙噘嘴示意。
母親的手機式樣陳舊。
她開始回短信。
這個發短信的過程到底經過了多長時間我異常模糊,我沒有理會這些的原因是因為我盯著斜對麵的一個男孩子,男孩子沒有注意到我,或者說已經發現我而故意做給我看,他正用小勺一口一口喂他的女朋友吃冰激淋。我盯著男孩看並不是說他有多帥,而是他好像是我的大學同學——係學生會宣傳部長周園清。
哇——我想吐。不是出於嫉妒,我收的情書能出一本情書寶典了,但情書的作者一個也沒被我錄用。這並不代表我有多清高,而是與我的性格有關。我是控他型而非他控型。所以,我的男朋友必須先經我看中、然後一步一步曆經千辛萬苦追來。說通俗點就是我一定要找一個“我愛的人”,這是前提。
至於看見周園清想嘔吐的原因,說出來我身上起雞皮疙瘩,畢業前我還收到他一封長達13頁的情書,信的結尾這樣寫道:有人說,13是個不吉利的數字,但是,我不信。縱然前麵有萬丈深淵,我也跳了!我願意用自己的磨難來換取你那燦爛的幸福的笑容……當時,我還差點兒感動了,沒想到,這就是他的磨難。人家寡婦守寡幾十年才得到一個貞潔牌坊,他不到幾個月就和這女孩有哺育之情了。
我沒注意母親,站起來,想盡快離開這個令人惡心的地方,氣呼呼地說:“媽,我們走——”
母親還在發短信,她站起來,然後,我們一起出了那扇厚厚的玻璃門。
過馬路。
母親走在我的身後。
我曾多次嘲笑過母親的手機,說與她的人不相配,早該淘汰。母親總淡淡一笑,說:“老年人還談什麼時髦?”我想我的眼珠不會比鵪鶉蛋小多少,嚷道:“老年人?媽,有沒有搞錯?”確實,在我眼裏母親並沒有任何衰老的跡象,皮膚如同她的聲音一樣平穩,柔和寬容的氣質使她與眾不同。
一輛車突如其來。不,應該說,有無數輛車來來往往。
一聲刺耳的叫聲。刹車。風。血腥味。
我回過頭。
母親已在血泊中,手裏,攥著手機。
當血液變成岩漿火山爆發般從體內迸發出來時,嬌柔的身軀是無法抵擋的。母親被血液浸透,姿態僵硬。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多的、冒著熱氣的血。無數陌生人圍上來,汽車的鳴笛不絕於耳。我傻站著,如同一個突然忘記台詞的話劇演員,假如真是話劇演員,我情願丟盡自己的臉麵。
我的心變成了一塊脆弱的鋼,懸在時刻斷裂的邊緣。
進手術室前,護士從母親手裏掰過黑了屏的手機塞給我。
母親一直昏迷,身體多處骨折和顱內出血。
搶救。大家在作最後的努力,盡管一切努力已沒多大意義。
母親成了一個植物人。
我谘詢醫生植物人意味著什麼,醫生說:“植物人,簡稱PVS。臨床特征是:有自主的呼吸和心跳,脈搏、血壓、體溫可以正常;有睡眠和覺醒的周期,可以有哭和笑的表情,眼球也能隨著光點的移動發生運動,但這些都是機體內部的自然反射,並不是一種有意識的反應,對於自我和周圍環境,已沒有任何認知能力。”這意味著:母親僅僅隻是生物學意義上的人,但作為社會學意義上的人,她已經不存在了,因為她無法認知周圍的人和事,不可能再發生任何人際關係,她本人也體會不到幸福、快樂,甚至是痛苦。
她擁有的隻是生物學意義上的活,而不是生活。
每天,在病床邊,我呼喚著母親。
隻能默默流淚。默默看著她。家裏每一個角落都印下了她的指紋和溫度。很多時候,我和父親相對無語。
就這樣,一老一小,在家裏的天平上,怎麼也平衡不了缺失賢妻良母的悲傷。
9
轉眼,母親在病床已8個月,而我,大學畢業也快半年了。
我在一家廣告公司工作,負責平麵設計。每個月發工資,我留幾十元錢零花,其餘的交給父親。母親需要維持生命的基本營養,同時,我和父親在任何時候也沒放棄對母親的治療,雖然希望渺茫,但我期待奇跡發生。我和父親都上班的時候,鍾點工王阿姨負責照顧母親。很多時候,外婆、姨媽等會輪流來值班。晚上,一般是父親守著母親,我在家。
音樂學院教師宿舍偎依在桂樹叢中,桂花早就謝了,但我家的壁櫥裏,能清晰地看見那個裝滿桂花的玻璃瓶。
那是母親前年醃製的。
那年黃昏,母親拿了竹篙把我叫到桂樹下,她在地下鋪了一塊白床單,敲桂花,母親的竹篙指揮著一場芬芳的樂曲。不遠處,琴聲隱隱傳來,和著桂花雨,把整個黃昏點燃成詩意的王國。夕陽的餘輝勾勒出母親婀娜的身段,她仰著頭,如情竇初開的少女。那天,我發現母親如此年輕。然後我和母親分別牽了床單的四角,歸攏桂花。回到家,母親把它們倒在臉盆裏,和我一起摘出裏麵的樹葉及細枝,然後,母親拌著白沙糖將桂花一層層地壓緊在玻璃瓶裏,說以後包桂花湯圓我吃。
印象裏,這瓶桂花還沒開啟過,我也一直沒吃上桂花湯圓。
我突然產生了開啟它的欲望,渴望重新浸潤到桂香裏。
瓶蓋很緊,擰不開。我找能開啟它的工具。
抽屜一角,以前放進去的手機又坦露在我麵前,樸素而靜謐。意外的,角落還蜷著一團黑線,我拿出來,是個手機充電器。這兩樣東西就像失散多年的兄弟,我把它們綁在了一起。
這個夜晚,父親在醫院裏。我一直守在充電的手機旁邊,盯著那個綠色的指示燈。
這是一個無聊的夜晚,木地板已經好久沒有拖了,長年累月喜歡在家打赤腳的我突然因偷窺欲望而興奮起來。
母親的手機已經放置了好長好長一段時間,我一直以為在那場車禍中已被摔壞。現在當我拉掉充電器時,才明白,它隻是沒有電了。我撫摸著它光滑的機身,雖然陳舊,但畢竟還是完整的。這是母親的,她所留下的,她離開人世前掌心的溫度留在了上麵。
我驚坐起來,嘴微微張著,好半天沒有合攏。
手機裏,一個叫鍾新的人,而且是男人。有他與母親的短信。
母親:我隻想問你一句實話,請告訴我,你曾有過今後與我在一起生活的想法麼?
母親:謝謝你告訴我真話。
鍾新:當花季已然錯過,一份心靈的契約其實遠勝於蒼白的文書。我們做最好最好最相知的朋友好嗎?
母親:了斷吧,我太累了。
鍾新:你了斷的意思是什麼,是今後話也沒得說,從此陌路天涯?
母親:是的,從此陌路天涯,不問生死。我不會再去北京了。
鍾新:好吧,多加珍重!
母親:我會讓你心痛的,我要用生命來換取你的愛情。
……
大腦一片空白。
怎麼會是這樣?3月18日,在我眼裏,母親異常平靜。她,一頭濃密的卷發,很自然簇擁在耳邊,能隱約看到平滑的凝脂般的耳垂。始終優雅地微笑,不慌不忙地走路,眼神從容而安詳……可是,母親通過與這個男人的對話給我留下了一封短信遺書。這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遺書。
我不是一個小傻瓜。我明白,母親深愛著這個叫鍾新的男人,並且渴望和他在一起。可是,他們卻不能在一起。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沒想到,我的母親,一個中年女人,她的愛情竟然如此決絕而熾熱。
飛馳的汽車、漸冷的鮮血、尖叫、尾氣……大量的膠片重疊、撕裂,腦子裏一聲炸響,一次次放映母親馬路上的一幕,或許,這根本就不是一次意外交通事故,而是母親的蓄意自殺?是鍾新,扼殺了她全部的希望。是的,因為她留給人間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會讓你心痛的,我要用生命來換取你的愛情。麵對這句話,鍾新竟然沒有回音。從這一點看來,鍾新這個臭男人是不可原諒的。對他嗤之一鼻的同時,我又為母親感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