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死亡通道
我直挺挺地躺著,確信自己已經死了,死在山溝裏。那個墜落的過程是經過死亡通道的過程,由恐懼、絕望、無助到最後的完全放鬆和坦然,在雜草叢生的山溝,就在身邊,我發現一團紅色,紅圍巾的紅色,我的眼睛睜大了,她,竟然是小蓮,她已經先來了,睡著了,我驚喜地叫道:“小蓮,小蓮,你怎麼躲在這裏?害得我好找!小蓮!小蓮!你醒醒!”
我睜開了眼睛。
身邊沒有小蓮。
我呆呆麵對天花板好久,終於,哇哇大哭起來,像個孩子,雖然我還是個孩子,但我已經沒把自己當孩子了。我邊哭邊把一些含混不清的詞語吐出來:“小蓮,小蓮,你……好可……憐啊!嗚嗚嗚,我馬上……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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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了辣妹子,沒有小蓮。
就是這一天,我打開門,一個中年男人出現在我麵前。
他的眼睛雖說炯炯有神,可惜是雙小眼睛,鼻子也不夠挺拔有力,不高不低,勉勉強強在麵部支撐著。沒有多少頭發,但也沒有禿頂,頭發質地有些硬,總之,不那麼茂盛和充滿活力。大概一米七左右,穿著灰色的羽絨服,一種早已淘汰的樣式。
我有些失望,一個非常普通的北京男人,其貌不揚,既然“揚”不起來,那隻能說相貌平平。胸中一股氣,從我鼻腔和嘴唇的縫隙衝出來。他看了我一眼,當我的眼睛與他的視線相遇時,我渾身差不多哆嗦了一下,我很難形容那種感覺,那種感覺是因為我非常有感覺,雖然就那麼一眼。但就憑這一眼,我已經肯定,這個男人,就是我要尋找和等待的男人,是的,他應該出現了,鍾新。
我調整自己,微笑著說:“請進——”然後,徑直走到客廳周姐的辦公區域,當然,我沒有和其他保姆坐在一起,而是在辦公桌對麵的一張桌旁坐下來。並非我刻意把自己與她們區分開來,而是,我從來就沒有想和她們作為競爭對手去麵對客戶的挑選,在做家務活方麵,我遠遠不是她們的對手。
周姐並沒有熱情服務的理念,她懶洋洋靠在椅子上,心情好的時候,腳才會擱在辦公桌上,桌上是一排電話。我注意到周姐的眼睛掃了一眼來人,她並不搭言,隻等來人開口。
“你們公司好難找!”男人說。普通話。
“哦,一般是我出去接,”周姐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有個朋友知道你這兒。先沒打算來這裏,今天買菜,還是順便找來了,你這兒有保姆嗎?”出乎意料,男人的牙齒竟有些白,白得與他這種年齡很不相稱。周姐笑了笑,嘲笑的成份多一些,她用嘴指了指沙發上的姐妹,說:“這不是嗎?”
男人的眼睛掃了一眼沙發,說:“她們嗎?”
周姐明顯聽出了話外音,語氣冷淡下來,說:“你可以看看,隨便挑。”
男人看了一眼,平均到每個保姆身上,也就五分之一眼,他很失望,身體前傾準備起身的樣子,說:“那我去別的地方看看。”
周姐翻了翻白眼,話裏有挑釁的意味,說:“你想找什麼樣的?”
“能照顧病人就行,我家裏有人走路不方便。” 男人笑了笑,身體又平衡下來,坐在靠牆邊的椅子上,眼睛掃了我一眼。當然,我是從眼睛的餘光裏察覺的。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眼睛盯著小蓮以前睡過的床。
周姐仍然用一種冷冰冰的語氣說:“我看,你是在選美吧?這些難道都看不上?”
保姆們嘟噥著,嘰裏咕魯的,有聲音說:“我們還不去呢。”
我覺得這一幕很有趣,想笑,又怕她們說我幸災樂禍,發現她們對男人橫眉冷對一臉不屑的樣子,忙收回視線。再看男人,他的臉竟然紅了,有些尷尬,大概被周姐打了七寸。
“保姆我們多的是,各種各樣的都有,你要是想找的話,先在這裏登個記吧。”周姐拿過登記表放在他麵前,男人順從地拿出證件,是張身份證,我忙湊過去看,見上麵寫著“鍾新”。
真的是他!在他填表的時候,周姐問:“多大年紀的病人?男的還是女的?”她仍然懶洋洋的。不知道為什麼,周姐沒精氣神,仿佛變了一個人。
“70多歲,老太婆。”鍾新說。
周姐回過頭朝沙發所在的方向說:“去不去?你們去不去?”
沒動靜,又把頭徹底地轉向我,說:“去不去?”
“多少錢?” 我故意不動聲色。
周姐笑起來:“看來我真糊塗了,把這一搭關鍵詞給忘了。”她對鍾新說,“起價是一個月800,每年的介紹費200。”
鍾新想了想,說:“成,800就800。”
周姐又把頭轉向我,這一次她連口都不張了,隻拿眼睛看著我,那意思是到底去還是不去。
去吧,反正閑著。“說完,我的眼睛在鍾新臉上停留了片刻,奇怪的是,鍾新也一眼不眨地看著我,那神情,更多的是驚訝,好像剛才開門並沒注意到我,他慢慢站起身,說:“這小姑娘長得很像我一個朋友!”
我知道他所說的朋友是誰,是我母親。
“看來還真是有緣,那就別猶豫了,快辦手續吧!” 周姐笑起來。
在辣妹子呆了一段時間,我知道了周姐的掙錢方式:每成功介紹一個保姆到客戶家,該客戶每年要交給她200元的手續費,保姆上崗後第一個月前七天的工資也歸她所有。周姐多次語重心長地教導我們說:“千萬不要撇開她私下和客戶簽定什麼合同,如果被壞蛋糟蹋甚至被拐賣,我可是不負責任的。”如果遇到第二年客戶還不交手續費,她會叫保姆們撤回來,並許諾給她們找更好的主雇。
鍾新與周姐簽合同的時候,我在旁邊看他寫字。字很漂亮,龍飛鳳舞、不受絲毫的羈絆。如此張揚的字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很難相信出自於他那雙粗糙的大手。
他看了我的身份證,異常吃驚:“你是楚江的?”
“我家剛搬去沒幾年,是外來的。”他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又低下頭寫字。
我看著他的頭發,想象著未來某一天這個男人如何深陷我的溫柔鄉而不能自拔,到那個時候,我會對跪在我麵前流淚的他冷漠地說:“你知道我是誰嗎?你認識一個叫齊師瑩的女人嗎?你為什麼要害他?我,是她的女兒。”
我一直期待用這種力量去打倒這個男人,讓他永世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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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照在窗子上,玻璃、風、空氣、積攢的熱量、靜寂中偶爾傳來的聲響,這些混合成一件明亮的樂器掛在那兒,世界便暖和了,溫馨了。
此時,鍾新是這屋裏唯一的男人,同時,也是女人們視線的焦點,目光彙集在他的臉上,漠然的、漫不經心的、質疑的、敵對的,他不適應,已經站起來,對周姐說保姆現在就需要跟他走,他沒有時間再來接人。
我對他說:“我叫寶寶。”這句話確實有點莫名其妙,對於客戶來說,保姆叫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勤快和能幹,能使客戶滿意。
周姐插了句:“寶寶,還貝貝呢,做保姆的女人沒有叫寶寶的。小鬱,你收拾收拾,跟他去吧。”又回頭對鍾新說,“工錢從今天開始算。”
一句“跟他去吧”令我興奮起來。我從客廳走向房間,又從房間走到客廳。心沒有著落懸掛在空中、左右搖擺暈眩又刺激。沒什麼可收拾的,垡頭的兩床黑心棉,已經留在小平房了,剩餘的東西我並不想帶到鍾新家裏去,先去看看,若滿意,再回頭取。
手並不冷,我無聊地搓著手指,又走到洗手間,並沒有洗手,從口袋裏拿出口紅再次抹了抹,臉上立即新鮮生動起來。看中鏡子中的漂亮女孩,我想:“與其說是去當保姆,還不如說去約會更合適。”
告別周姐,出了門,鍾新走在前麵,我在後麵。已經到大街了。鍾新推著自行車,我挺直了腰,提著包。
“你姓鬱?” 鍾新回頭問。
我說:“是。”
鍾新的眉頭蹙了一下,沉思的樣子。我不由加快腳步,跟上他。鍾新聳聳右肩,莫名其妙笑了笑,不住提醒我“注意車、小心”。我麵無表情,腦袋與大腿完全處於分離狀態,腦袋對他是排斥與厭惡的,但腳卻緊跟著。
他對我好像有些興趣,拋出一個個問題,但又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多大了?做了幾年保姆?”
我已經與他並行了,眼睛停留在他厚厚的嘴唇上,一雙很濕潤的嘴唇,這在北方是不多見的,我有些走神,然而很快拉住思想這匹脫韁的野馬,眼珠在眼眶裏轉了幾圈,說:“2年。”
也不知聽到沒有,他沒有看我,然後很專注地等我一起過馬路,走了一會兒,冷不丁又問:“爸爸媽媽做什麼的?”
“我……我是個孤兒。”我沒有看他,說實話,第一次撒謊有點兒心虛。
“啊,是嗎?對不起。” 鍾新站住了,看了看我,目光異常犀利,“可我看你並不像孤兒,對了,你是楚江的。”
我決定將謊繼續撒下去,鬥爭已經拉開了帷幕。
“我家搬到楚江沒幾年,父母就去世了。我一直在外麵打工。許多人都說我不像孤兒,也許是因為我比較樂觀吧”我神色平靜。
鍾新臉上的肌肉柔和許多,他輕歎了一口氣,有些同情地看看我。
我的眼睛看著遠處:“其實,現在有許多我這樣的女孩子,也就這樣的命罷了。有的女孩子,有點姿色的,巴望著能找個好男人,這輩子也就算有個著落。”
鍾新笑笑:“聽你說話,也讀過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