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姐妹
我竊喜,但故意又不露聲色:“什麼樣的癱瘓病人?”
“一個大爺。家裏還有個婆婆,你去幫幫她。”
“那……我不去。”
周姐一臉疑惑:“你剛才不是說要照顧癱瘓病人嗎?怎麼又變了?人家一個月給800,包吃住,相當可以了。”
我低聲說:“不去,我想照顧女癱瘓病人。”
“哦,也是,一個女孩子,不太方便。好吧,那等著吧。
晚上臨睡覺的時候,辣妹子保姆公司又陸陸續續回了幾個女人,準確地說,其中還有一個湖南籍女孩子,睡在我下鋪。房間裏燈光昏暗,女孩從外麵推門而入的時候,我眼前一亮。她脖子上係著一條紅圍巾,頭發被寒夜的風吹零散的模樣,臉色是虛弱的白。看見我,她眼裏也閃過一絲亮光,然後,對我笑笑,回到下鋪,衣服沒脫就靠在了被子上。
我床鋪對麵下鋪的一個30歲左右的女人一直在發短信,傳來很響的按鍵音。我把頭垂下來,笑著說:“嗨,我叫鬱寶寶,剛來的!“
“你好,我叫小蓮!“女孩說。
我從上鋪滑下來,說:“今天一天沒見著你,你去哪兒了?“
小蓮說:“我出去看書了。“
“哦,去書店看嗎?”
“是的,坐三站路就到了,我一般在那兒呆上一天。”小蓮已經從床上起來了,她和我擠在一起。
“那你不當保姆嗎?”我問。
小蓮仿佛有什麼心思,弱弱地咳嗽了一聲,猶豫了幾秒,說:“沒有。你去不去上廁所?”
我不解:“這裏不是有嗎?”
小蓮又把紅圍巾係上,說:“這裏不讓大便的,走,一起去吧!”
與小蓮並排在一起,才知道她比我要瘦小得多。我們一前一後地出了門,摸黑下樓。
在小區的院子裏,我感覺北京的夜安謐美好,白亮的光,如調和勻稱的淡白色彩,就那麼輕薄地拋灑下來,蕩漾在周遭的空氣裏。除了點點寒意,我並沒覺出冷。出了院子,走進狹小的胡同,穿行在被千年月光燈光泡熟的建築群中,眼眶有了濕潤的成分,我有些想家,想病重的母親和孤獨的父親。看著自己的影子在身體前麵走遠,我不覺加快了腳步。
小蓮說:“你追不上的。”
“我不信。對了,小蓮,你來北京幾年了?”
小蓮露出一口月牙兒:“四年了。”
我說:“回去過嗎?”
“沒有。想老家呢。”
“你怎麼沒當保姆?”我很奇怪。
“很早以前當過一段時間,現在不當了。我覺得女孩子當保姆沒什麼出息,所以,現在拚命看書,想提高自己。”
“你住在這裏是不是因為房費便宜?”
“嗯。老板之所以要我們住在這裏,對她也有好處,每天都有客戶來挑人,人多,這樣,顯得人氣旺,反正床鋪空著也是空著,租出去還可以賺錢。”
說著,到了公廁,我站在門口等小蓮。
大約站了五分鍾,小蓮從裏麵出來了,手放在小肚子上,說:“對不起,讓你等這麼半天……”
看看她,我說:“小蓮,你沒事吧?”
小蓮搖搖頭,說:“沒事,就是肚子有點兒隱隱疼,剛才沒解出來。”
“今天吃了什麼?”
“早上去書店,帶了個燒餅。”
我嚴肅起來:“那怎麼行,一個人在外麵要好好照顧自己,病了很麻煩。”
“謝謝你,其實,我現在已經很滿足了,比在家鄉強多了。”小蓮的眉睫有一種淡然,這種輕描淡寫使我的心微微一顫,我不覺抓住了小蓮的手,小蓮的手是冰涼的。
胡同裏的老房子傳來靜睡老人的咳嗽聲,我和小蓮朝辣妹子——我們臨時的家走去。
回到房間的時候,那個女人還在發短信,我聽小蓮叫了一聲“王姐”。王姐抬起頭,滿臉憂傷。僅僅一眼,我就覺得她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果然,半夜,從夢中醒來時我聽到了王姐的啜泣,斷斷續續,那哭聲好像不是從喉管裏出來,而是從地底裏發出來的。
我屏住呼吸,生怕驚動了她。
生活就這樣發生著改變。
我渴望發現潛伏在底層的東西,這是生活的實質,關於愛與恨。我仇恨虛偽與虛假。
再也睡不著。我從枕頭下摸出手機,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摩挲著。這是一把為我開啟未知秘密的鑰匙。那些零零星星的文字是密碼,會慢慢為我解開一切謎團。
我需要耐心。
20
我一直住在辣妹子裏。
大望路永遠喧囂著。
自行車、小汽車、公交車、路人……往往在大望橋下擰成了一團亂麻,十字路口的南麵,是東郊市場,那裏,可以買到物美價廉的小商品。再往南,過橋,橋下默默流淌著通惠河。
王姐回河北老家了。聽周姐說,她三歲的兒子在家裏被開水燙傷了,自從離婚,她已有一年多沒見著兒子,沒想到,這次回去,是在醫院見他。
小蓮已有三天沒回辣妹子。
第四天早上一起床,我找周姐。周姐正在臥室化妝,見我站在房門口,笑笑,說:“今天起這麼早啊?哦,我家老八今天要來看我!我等會出去買點菜。”
我知道老八是周姐的第八個男朋友。勉強笑笑,然後滿麵憂愁地說:“周姐,自從大前天我和小蓮去書店、我有事先回來後,她三天沒回來了!”
周姐把嵌在長發中的梳子死勁朝後拉,說:“那有什麼,她會回來的!以前,也經常這樣,你放心,她不回來住,我不會算房錢的!”
“可是,我怎麼覺得她好像發生了什麼,打她的電話也關機。”
周姐說:“哦,你知道她的電話?我還不知道她有電話呢!這樣吧,你別急,等等看,她會回來的!”
周姐總是那樣波瀾不驚,我相信,即使現在辣妹子失火,她也會不慌不忙地把頭發梳完再救火。
鼻尖陣陣發酸。
我努力回憶小蓮留在我腦海中的線索,可是,很零散,根本無法把它們組成完整的情節。現在除了靜候她歸來,別無他法。
那天,周姐廚房飄來香味的時候,我肚子就餓了。約小蓮一起下樓買酸辣粉吃。
小蓮不怕辣,她說她特別喜歡吃酸辣粉裏的黃豆,香脆香脆的,一顆一顆地吃,感覺自己很富有。
我說:“黃豆原來可以這麼吃!以前我隻知道能磨成豆漿,我媽媽總喜歡在家裏磨豆漿,很好喝。”
小蓮說:“有媽媽真好。” 小蓮一臉羨慕。
手中筷子不動了,我耷拉著眼皮,幾滴淚珠落在酸辣粉裏,小蓮的聲音有些啞,說:“怎麼啦,寶寶?”
我抽泣著:“我……我媽媽被車撞成了植物人!”
“我媽媽也不在。” 小蓮咬了咬嘴唇。
我停止了哭,抬起頭,看著小蓮,淚不爭氣地從眼眶裏漫出來,滑過臉蛋,一直到下巴,那滴淚慢慢變大,就那麼重重地懸在那兒,我顧不得擦,手伸過去抓住小蓮的,說:“好小蓮,我們做姐妹吧!我當姐姐,你是妹妹。”
“姐姐——” 小蓮怯怯地喊道。
我把碗裏漂浮的黃豆扒了一些到小蓮的碗裏:“好妹妹,吃,多吃點,你身體不好,以後,我們就是親人了。”
無端地充實快樂起來。我有了朋友和姐妹。然而,溫馨美好的時光卻如此短暫,小蓮就這麼突然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每天,我都要去小蓮看書的書店等地方尋找,可是,繞過一個個女孩的背影,我看到的是陌生麵孔,小蓮沒有蹤影。
我漫無目的地徘徊在東郊市場,在魚攤邊蹲下來。
很小很小的魚,甚至看不到它們的眼睛,隻是那麼透明的一個小符號。
“這魚兒怎麼賣?”我問。
“一塊錢40條。”攤主說。
“那我買一塊錢的。”我掏錢。看攤主用鐵撈撈著裝進塑料袋。
“數了沒有?”我問。
攤主很不屑,一勺勺地舀上來,說:“用得著數嗎?隻會多。”
提著小魚兒,我向通惠河方向走去,沿著長長的堤岸,我找到一個靠近湖的台階,然後,在欄杆邊,把那袋小魚兒倒進小河,我想看看那些小魚兒的身影,然而,一條都沒看到,它們被突如其來的自由給淹沒了。
小時候,我見過街坊放生,我知道,這是做善事。我在心裏說:“小蓮,快回來吧!”
回到辣妹子,我無精打采靠在床上,突然,鍾新來了一條短信:“還好,這段日子家裏來了一個親戚,她正好幫我照料照料。”
“那還請保姆嗎?”我有些著急。
鍾新說:“過段時間再說吧,現在不請了。”
我一下子癱軟下來。
我決定暫時離開辣妹子,回到自己租住的平房裏,在那兒找一份工作再說,否則,兜裏的錢越來越少,會令我心慌。
收拾東西的時候,周姐從外麵回來了。聽說我要走,她也沒說什麼,隻是說要來的時候再來。我說肯定要回來的,現在隻是處理一點事情,又對周姐說如果小蓮回來了能否打電話告訴一聲,周姐同意了。
走出辣妹子時,我一下子又失去了方向,非常茫然,現在,唯一要去的地方,就是鐵道邊的小平房。
父親每天都打來電話詢問情況,我說挺好的,別擔心。接著我又問母親的情況,父親說還是老樣子。我叫父親別太累,並說在北京還遇到了以前的同學,父親問同學是否找到工作。我支吾著,說:“爸,你管她們幹嘛?隻要您女兒找到工作就行!您說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