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關於死亡的故事(1 / 3)

第14章:關於死亡的故事

“弗龍斯基是誰?”我必須將一個傻瓜形象裝扮到底。

奶奶很煩躁:“你沒讀過書是嗎?你能不能聽我說完?”

“嗯。”

“難道陷入陷阱就一定要自殺?許多人不是已經習慣在陷阱中生活嗎?”奶奶質問著,“安娜第一次想到死是一個星期五,她因與弗龍斯基吵架而煩躁痛苦,突然就想起她在分娩不久之後說出的一句話:我為什麼不一死了之?第二天,星期六,她第二次想到了死,她對自己說:懲罰弗龍斯基、再度贏得他的愛的唯一辦法,是自殺;為了能夠睡著,她服了安眠藥,進入了一種關於她死亡的感傷遐想;她想象弗龍斯基伏在她屍體上痛苦的樣子……”

奶奶停住了,仿佛陷入了沉思。我不想聽有關死亡的故事,這真是一種折磨。為了使她盡快講下去,我提醒著:“然後呢,奶奶?”

“然後?她的想法又變了——不,不,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死!我愛他,他也愛我,我們已經經曆過類似的事情,而且後來就都重歸於好了——接下來是星期天,是她死的那一天。”

“啊?怎麼還是死了?不是沒準備死嗎?”我雖然知道安娜,但確實還沒這麼仔細地讀過這本書。

奶奶異常厭惡的目光刺向我,在昔日這個大學教師眼裏,我完全沒有教養,她甚至懶得在我身上浪費她寶貴的語言了,她繼續著:“早晨,他們又爭吵了一次。剛等弗龍斯基出門去看他住在莫斯科郊外的母親,她就給他傳了一封信:是我不對。回家來,有話要說。看在上帝的份上,快回家來,我害怕極了!然後,她決定去嫂子多莉那兒傾訴自己的痛苦。可到了那裏,她什麼也說不出,很快離開,重新坐上馬車而去了;回家後她看到弗龍斯基的電報,告訴她他在鄉下母親家裏,晚上十點以前回不來。早晨她在發出充滿感情的呼喚時,等待的是一個同樣充滿感情的回答,由於不知道弗龍斯基並沒有收到她的信,她感到受到傷害;她決定坐火車去看他;她又一次坐進馬車。她走下馬車,坐進火車;此時,一種新的力量進入了她的眼裏——醜陋的力量。”

“醜陋的力量?”我反問道。

“是的,醜陋的力量,”這一次,奶奶甚至異常和藹,後麵的敘述簡直是溫柔的,她的臉上泛出一種奇特的光芒,這光芒最初來自她的眼睛,然後,慢慢擴散,到麵部、到全身、到她周圍、乃至籠罩到我,刹那間,我感覺自己被攫住並拋進了一股強大的旋渦,我的耳邊,隻有她越來越幹癟空洞的聲音,這聲音因為被擠幹了水份,所以,成了金屬,寒光逼人,她是我所發現的世界上最有學問最神秘最能講故事的老女人,她不愧當過大學老師,她的嘴仍然一張一翕:

“……從車窗望去,她看到一個身子畸形的女人在跑,她想象這個女人脫了撐裙後醜陋的樣兒,駭怕起來……女人後麵跟著一個小女孩,虛情假意地笑著。一個男子,汙黑肮髒,麵目醜陋。最後,她麵前坐下一對夫婦,很討厭,男士向他妻子說些無聊的話。一切理性的思考遠離她的頭腦,她見到美已經離開一世界……火車停下,她走下站台。在那裏,有人又給她一封弗龍斯基的信,確定他晚上十點回來。她繼續在人群中走,她的感官到處受到庸俗、醜陋和平庸的攻擊。此時,剛好一列貨車進站。突然,她想起她與弗龍斯基第一次相會那天被火車碾死的那個人,頓時明白,她該怎麼做了。隻是到了這一刻,她才決定死。她走下台階,來到車軌旁……”

“啊?臥軌自殺?”這個世界上最複雜最不可思議的動物就是女人了,一會兒死一會兒不死,可最後還是死了。

奶奶仍然沉浸在她的故事裏:“……貨車越來越近,類似遊泳入水前的那種感覺攫住了安娜的心,她腦袋一縮,手臂前伸,墜於車廂之下。”

……

沉默。

“你聽懂了嗎,小鬱?”奶奶問。

“我不怎麼懂這個女人。”我腦子裏突然冒出一種非常奇怪的念頭,我覺得奶奶把安娜的死亡描述得這麼細致是因為她有充當殺人凶手的欲望,或者說,有一種對美好事物的強烈破壞欲。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她通過體驗安娜的死亡而從獲得快感。

奶奶喝了一口茶,長籲一口氣:“你是永遠不會懂的,可憐的姑娘,你去忙你的吧。”

我站起身,故意呆頭呆腦地說:“奶奶,那我去做飯去了。”

“去吧!”她懶洋洋的。

轉身時,我內心升騰起一個巨大的疑問:“她不是安娜,那麼誰是?那麼,她為什麼要給我講這個故事?這個故事意味著什麼?我母親是安娜嗎?難道是自殺?不,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她要自殺。”

我從奶奶的身上感受到一個女人強烈的意誌,雖然她已蒼老,但她的力量足以摧毀一切。

我的母親,遠遠不是她的對手。

58

我完全低估了周園清的堅韌和執著,不,應該說頑固。

中午吃完飯,宿舍樓下傳來喧嘩聲,我從窗口往下看,發現好多人仰著頭,有的還嚷嚷著:“快下來,危險!危險!”不到一分鍾,樓下的人越聚越多。

鍾新還在餐桌上吃飯,問:“怎麼這麼吵?”

奶奶說:“看是不是又是哪個學生喝醉了!唉,現在的學生哪,已經變了樣!”

我的頭已經從外麵縮了回來,心裏一直在打鼓,我覺得事情並非奶奶說的那麼簡單,我說:“我下去看看!”等我飛跑到樓梯間時,才發現自己鞋都沒換,還穿著拖鞋。也來不及再上去了,出了門棟,把頭仰著,原來,就在我們所住的樓頂上,站著一個人,他的腿已經邁出了一隻,要跳樓!

周圍的人在喊:“快下來!快下來!”有幾個在旁邊猜跳樓者是哪個係裏的學生,說趕快去找輔導員。

定睛一看,樓頂上的人和周園清有幾份相象,再聽聲音,確信無疑了

“——誰也不許上來,誰上來我就跳下去!”

他大概也看到我了,喊道:“我隻要寶寶上來,我要見她!”

“寶寶?寶寶是誰?”人群裏聲音不停詢問。沒有誰注意並懷疑到我,別人隻知道我叫小鬱。雖然從小別人就喊我寶寶,但我知道,沒有保姆能配叫寶寶這個名字的,保姆不是寶,是草。所以,我離開喧嘩去樓頂也沒有誰注意,當我和周園清同站在樓頂上出現在大家的視線裏,人們才明白過來。

周園清扭過頭,看我。他的眼睛裏有一團火焰。欲望,熊熊燃燒,沒有熄滅,他嘴唇青紫,兩片唇緊扣著。

我沒有把他當敵人,我覺得他很可憐,很可憐。見我慢慢走過去,他仍沒有動,隻是保持著身體的傾斜度,5米、3米、2米、1米……突然,我的胳膊被他牢牢攫住,他的聲音震耳欲聾,他並不是說給我聽的:“我要和你一起死,一起死!我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

空氣凜冽。

我有一種站在雲端的感覺,竟然異常平靜。因為他的力度,所以,我的身子也朝下傾斜著,我看到了下麵頂著黑發的頭,有的稀疏,有的茂密,還有各種各樣表情豐富的臉龐,當然,我還看到了對門的劉老師,看到了鍾新。我看到鍾新在飛跑,沒有聲響,很快,消失在我眼裏,他一定是準備救我了。顯然,奔跑中的鍾新也吸引了周園清的注意力,他聲嘶力竭:“你們誰也別過來,誰過來我就和她一起跳下去!”

我的手肘甩了甩,不想被周園清拽得太緊,我說:“你別這麼大聲喊叫行不行?你以為你是在演講?不就是死嗎?我不要你幫,我自己會死!”一邊說,我把一條腿朝欄杆邁了上去。周園清被我震住了,接著,他一聲冷笑,說:“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是個窮光蛋,沒有錢,沒有房子,現在,還沒有了工作!真是可笑!我還是他媽的學生會幹部!狗屁!呸!”

一口痰從空中落下,人群裏仿佛被扔進了一個燃著的鞭炮,散開。很快,又聚攏,他們頭的方向,有了一點點偏移,聲音越來越大。

我下意識側過頭,鍾新果然來了。在身後。他示意我別出聲時的食指還沒來得及從嘴邊挪開,就被周園清發現了。

我的身體被更緊地箍住,他拋棄了樓下的所有視線,直麵鍾新。

“滾!老男人,不關你什麼事!你再靠前一步,我就和你的寶貝、這個賤女人同歸於盡!”

59

“寶貝”二字使我一顫,我把目光投向鍾新,大膽、勇敢,仿佛我真的即將離開人世不能再見到他一樣。我的心,因嫉妒而發瘋,我不能接受他以這樣的眼神站在講台上,那許多女生會愛上他的;我愛他的遲鈍、他的懦弱、他的蒼老,甚至,他的荒淫。

發現到我在看他,他的嘴唇動了動,眼神裏多了一絲憐惜和柔和,很快,他轉向周園清,伸出手臂,把手掌豎在他麵前,說:“請你先冷靜好嗎?雖然我還不了解你,但我希望我們能以朋友的身份談一談。”

“朋友?呸!你是老師對不對?我這樣的流氓能和你做朋友嗎?你們風光無限,生活滋潤,你知道那些沒有工作沒有住房的人的苦嗎?雖然年輕英俊,但沒有女孩子喜歡他們愛他們,那些女孩子們情願躺在你們這些性功能衰退的老男人的床上!這就是現實!我們有什麼?有什麼?你說!有工作?有錢?有房子?有愛情?有理解?他媽的什麼也沒有!那我要這個空頭支票的青春有何用?”周園清情緒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