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偶然?必然!
事實上,我在去北京的火車上遇到鍾新,偶然中有必然。
因為若幹年前,鍾新家就從楚江搬遷到了離楚江一個多小時車程的城市,而在北京工作的鍾新經常往返於兩地之間。所以,他與去北京的我相遇在火車上就不奇怪了。
但是,我覺得這件事很不真實,甚至虛假得可怕。潛意識裏我覺得那個叫鍾新的人一定是個冒牌貨,他是上帝派來出現在火車的同一個車廂以便來嘲弄我的。我已經受夠了上帝的嘲弄,不想再上當。一個女人,在不長的時間裏,上相同的兩次當是非常愚蠢的。
我還是剛剛踏上離開家鄉的旅程,剛剛開始,現在我所需要的,隻是安靜地睡上一覺,把過去的不愉快統統忘掉,等明天早上站在北京西站出站口的時候,迎接北京的太陽。
長久看一個男人的眼睛與長時間捏著燃燒的鞭炮一樣危險,天黑了,眼睛還是閉上的好。
火車隆隆地行進著,窗外的景物在漸漸暗下來的天色中也慢慢隱遁了,充滿未知的神秘。
車廂裏的人們已經學會了非常愜意地旅行,有人站在窗前略有所思,有人對坐著輕聲說笑,有人拿出方便麵把裏麵的佐料一點點擠出來,準備享用晚餐……
與我認出了鍾新但又不相信他就是鍾新一樣,鍾新也認出了我,就在我拖著行李箱從他眼前經過的時候。因為當他看見我拿著茶杯毛巾去洗漱間時,他也拿著毛巾尾隨而來。
太相似了,中學時代的鍾新就是這樣一直走在我的後麵追隨著我。如果不是他的父親鍾掌櫃突然在他讀高中那年改變航道,說不定我們還真是一條戰壕裏的戰友呢。而現在,中斷了一段時間的航道又疏通了,他又有什麼理由不繼續追隨我呢?
鍾新站在我身後,或許他一直在考慮當我轉過身來時如何與我相認,隻等彼此四目交彙。但我經過的時候,根本就沒拿正眼瞟他,仿佛他是空氣似的。我上了鋪位,已經躺下來,暫時還不想閉上眼睛,因為,我的眼睛已經被汙染了,就是上帝派來的那個假冒鍾新。
枕頭下有本《愛情豆豆》,我翻看起來。看了幾行,覺得很有些意思,因為,書中的許豆豆竟和我一樣,也踏上了去北京的旅程。
耳邊,有個聲音響起:“大伯,對不起,我有件事想求求您,能不能與您換個床位?”
對麵大伯問:“你是什麼鋪位?”
“大伯,我是中鋪。”
“嗯,那空間要高一點,好,謝謝你,小夥子,如今像你這樣的年輕人真的不多了。”大伯的身體很肥胖,難怪很感謝鍾新。
此時,聽到鍾新的聲音,我已經完全確信他是真的鍾新了。他的普通話中夾雜著楚江的一點點尾音,如果不注意,是感覺不到的。我的心跳有些不規則,靜靜等待著小說以及生活的下文。
比小說更有趣,因為,小說沒有懸念,可以倒看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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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新躺了下來。
我有些臉紅。因為,除了中間空出的狹長的過道,其實,這兩張上鋪,從鍾新那邊到我這邊,也就是一張雙人床的寬度。我們倆仿佛是睡在雙人床兩邊鬧別扭的夫妻。
我翻了個身,我的背,對著鍾新。
“齊師瑩。”
突然,鍾新直截了當喊起了我的名字。我的肩頭顫動了一下,猶豫了一會兒,隻好轉過身,說:“你好。”
“為什麼不理我?”鍾新已經不再是昔日那個羞澀的男孩,因為學識及社會閱曆的增長,他的態度已相當強硬。看他的眼睛,我才知道什麼是咄咄逼人,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我的視線不敢在他身上過多停留,無疑,他是成熟的,他的腿,一部分露在被子外麵,小腿處,還能隱隱看到稀疏的腿毛。他的麵部,俊朗陽光,雖然略有些疲憊,但仍然掩飾不住他的活力。
我笑了笑,無聲的,但是,潔白的牙遠比笑聲更擲地有聲:“不敢相認,怕認錯了,畢竟這麼多年沒見麵。”
鍾新長長吐了一口氣,看著車頂說:“是啊,我們最後一次見麵,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這些年,我們讀書、工作,在不同的地方,又遇到許多形形色色的人,有的又重新開始新的友情,然後,又離別。但是……”
鍾新停頓下來,他的沉默再次吸引我的視線,我看見鍾新清晰幹脆的側麵輪廓,我聽見他接著說,“但是,無論我走到哪裏,經過哪些地方,我都無法忘記你。這種感覺很奇怪,你好像與楚江一樣,在我身上已經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我沉默著,也許想享受一下這份感動,然而,這樣的表白在我耳裏是那麼熟悉,賀長春也喜歡這麼對我說。很快,我的感動如同車窗外的樹,一掠而過。
我異常平靜:“謝謝你,但是,生活是無情的,因為,我們已經不再年輕。”
在聽完這些說完這些的時候,我突然對生活有一種虔誠般的感恩,我感謝生活讓我在逃亡的過程中能巧遇能麵對少年時代的朋友,即便不說什麼、不聽什麼,能靜靜躺在一個空間裏,也很幸福滿足了。
還能祈求什麼呢?還過10個小時,我,還有鍾新,就會走出18號車廂,道一聲再見,然後各自走進屬於自己的生活。這種生活對鍾新來說是熟悉的,他隻不過作了一次愉快的旅行,在經過短暫的旅途後又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空間,而我齊師瑩呢?完全不同,我需要重新開始,因為下車之後,除了腳下所站的空間暫時屬於自己,我一無所有,我要找一份工作,我不是出來旅行的,當我一上火車就改變了僅僅隻是出來看看的想法,我決心辭職,遠離賀長春的誘惑,遠離那份虛偽的愛,在北京找一份工作,考慮怎麼活下來。
旅途最初的新奇大概已經消失,車廂裏安靜下來。
六張床位,六個旅客變成了儲藏室裏的小小物件,平放著,我和鍾新被擱在最上麵。
很顯然,鍾新不願意放過這次難得的相逢機會,他就像一個天文學家,當地球與小行星相撞時,他所關注的不是相撞的後果,而是相撞過程中所表現和被他所發現的真理。
鍾新不厭其煩地問到我的工作、家庭等具體情況,並且,自覺地對自己的現狀作了一個簡要介紹,他說:“我現在是一名普通的大學教師。”
他側身麵對著我,不發一言,仿佛等待著我講我的故事。
“我一直認為,傾訴是可恥的。我更願意把我的生活經曆裝訂成一本古老的線裝書,束之高閣,美其名曰收藏吧。但今晚,既然我們有這樣的緣分相遇,講講也無妨。”我說,“我們的問題,是從結婚的第一天晚上開始的。怎麼說呢?有些話其實羞於啟齒。請容許我省略掉吧……後來,婚姻中就出現了背叛,眼裏揉進了沙子。”
當我說到婚姻中出現背叛的時候,所指很模糊,這給鍾新留下的判斷是這種背叛是單方麵的。事實上後來我也出現了背叛,因為潛意識裏,我從來就沒有完全原諒鬱大勇的背叛。然後,我說到了我的生活,我被搶劫的慘狀,我對寶寶的牽掛不舍以及對生活的無奈……在講這些的時候,我是以平靜的語調敘述的,仿佛我並不是故事的主人公而是一個毫不相幹的旁觀者一樣。
鍾新的眼角有點發亮,淚,掉了下來。我猜想,他心痛的緣由不是我的苦難,而是我在敘述這種苦難時的態度,那種毫不憂傷當然更無喜悅的中間狀態,真正打動人心的既不是大悲、也不是大喜,而是這種若悲若喜的中間狀態,這樣超然的一種人生態度,我也不明白我的這種人生態度到底是如何修煉成的。如果說中學時代我與鍾新是一種互相吸引,那麼,現在的我對鍾新來說則可能是一個謎,我像一個謎團已牢牢盤踞在他的心裏,他一定渴望揭開謎底。
見鍾新流淚,我的心裏莫名地抖了一下。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因為聽我講話而流淚,而鍾新卻做到了,鍾新的行為不知是源於他的善良還是他的無知。
我輕輕笑了一下,突然覺得生活是如此矯情。我不太習慣看人流淚,特別是男人流淚。賀長春也在我麵前流過淚,邊和我做愛邊流淚,那隻是因為他的激動,或者說欲望獲得巨大滿足後的欣喜,而並非因為與我的即將分手。而鍾新呢?他的淚就是真情流露嗎?假如他真的愛我,想找到我,隻要想找,還不容易嗎?隻需回一趟老家而已。雖然他給我寫了那麼多信,但是,那畢竟隻是書麵語言而非行動。
不知為什麼,我興味索然,於是,停止了敘述,我的嗓子很幹,不想再講那個遙遠的故事,我對鍾新說“:有點累,我想休息了,你也休息吧。”
然後,鎖住嘴唇,不再說話。
鍾新如同一個完全進入角色的演員,他的喜怒哀樂被我操縱,我是劇本。突然,我又變成一個獨斷專行的導演,我說:“不拍了!現在劇組休息。”鍾新隻好從演員還原為一名旅客,從語氣裏能聽出他的失望,他說:“好吧。”
鍾新與我之間出現了一段時間的空白。
這種空白給了彼此思考和判斷的機會。其實,這種空白也不算作是空白,它是恰到好處的,是情緒的醞釀與積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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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滅了。
列車完完全全地把我們帶進了黑夜通道,向著北京、向著美麗的早晨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