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不逾時,兵不血刃,萬裏同風,九州共貫。”李錫珩再度離座,伸手扶起薛崢,誠摯慨歎道,“孤日後恐怕終是要辜負明川這番言語。”
薛崢直起身子,朗然笑道,“無妨。適才所言隻是心中理想,臣並不會空懷理想。”
國朝百年,藩王割據,勢力盤根錯節。若要收歸兵權,一統藩地,又豈是兵不血刃便能成事的。
二人相視一笑,笑容中有洞若觀火,亦有絲絲惆悵。雙雙落座,李錫珩道,“國事如此,孤這個太子向來做得力不從心。外不涉兵事,內不攬財權。反觀孤的幾個兄弟,早早在藩屬占地為王,所控軍力較京畿十二團營亦相差無幾。”他略微一頓,搖首苦笑道,“何況尚有一位將軍親王,雖未就藩,然甘州一役,西寧衛已悉數換做他的人馬,日後屯兵燕趙,西北便成了他的後防。可南下渡江,亦可退據陰山,交通西藩。屆時孤能倚仗的也隻有長江這一道天險了。”
薛崢點頭道,“寧王年少善戰,借戰事布局邊塞,懷據野心,不得不防。隻是臣有句誅心的話,於今日冒死坦誠於殿下,寧王能有今日之勢,未嚐不是皇上有心縱容的結果。”
李錫琮怔了一怔,不意他這般坦率,卻也更加清楚他投誠之意,以手撫額良久,方緩緩道,“今上有他的顧慮。”
薛崢見他欲言又止,知他不願論及君父功過,索性替他言道,“君主與儲貳之間,曆古至今鮮有毫無芥蒂者。今上是聖主,之所以仍不免用寧王這等孽子製衡局勢,殿下不能涉兵權是一則,還有一則至為緊要的,便是顧忌殿下身後的外戚。當日今上與遼王之爭,今上眾望所歸,然則多少年過去了,還有人將定策之功悉數歸於外戚周氏。外有藩鎮,內有戚裏,一文一武,兩廂夾攻。今上要掣肘權衡,當是費盡思量。何況要做盛世明主,豈能擅開兵釁,若不到萬不得已,今上是決計不會動手削藩。”
“明川所言皆在理。也容孤說句誅心的話。”李錫珩自嘲地笑道,“今上的內憂外患,亦是孤日後的內憂外患。然而比之今上,孤卻是更為被動,更為尷尬。這些孤心中清楚,皇後心中清楚,今上心中更是清楚。隻是卻沒有人願意為孤衡量周全。”
薛崢心中一歎,沉默片刻,聽李錫珩再道,“形勢如此,孤便隻能仰仗明川這般人才了。還是那句話,孤這個太子雖做得力不從心,外不涉兵事,內不攬財權。所幸者,唯有人事調配,孤尚有一線權柄,那麼便要將它用足用盡。”
薛崢神情一振,知他接下來要說的話頗為重要,便凝神道,“臣恭聆殿下鈞意。”
李錫珩淡淡一笑道,“兵者,國之大事。所賴者,錢糧二字。明川於經世之道頗有心得,孤會設法將你盡快調入戶部,掌控內外帑銀。至於兵將,孤則有個不情之請,說來萬分慚愧。”
薛崢眉心連跳兩下,衝口道,“請殿下不吝示下。”李錫珩輕歎一聲,道,“明川早前向皇上諫言,召建威將軍與昭陽郡主回京省親,此舉於公於私皆無瑕疵。隻是孤以小人之心度之,明川應該另有深意罷。”
薛崢一滯,隨即釋然地笑了笑,緩緩頷首。李錫珩亦笑道,“那麼孤也不算強人所難。明川心中所想之人,孤每每得見,亦覺得聰慧嫻雅,不失為淑媛典範。孤願意成全你一番心意。”
薛崢明知他要說這個,不免仍是心緒一陣起伏,隻覺得兩處太陽穴跟著錚錚直跳。他此刻心如明鏡,明白太子願意成就這樁姻緣,為的卻是周元笙身後的建威將軍。其人鎮守燕北,若能收歸麾下,當足以震懾日後封地在北平的寧王李錫琮。
然而心中疑惑未除,他一麵拱手相謝,一麵坦言問道,“臣感念殿下照拂,隻是有一事不明,請殿下恕臣無禮之罪。周氏長女亦為殿下儲妃人選,若為其身後親眷,殿下為何不親自納之,非要行此舍近求遠之舉?”
李錫珩似料到他有此一問,垂首微微笑了笑,方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從容道,“孤並非以周氏女做嫁買好明川,實在是孤尚存一絲癡念。如孤適才所言,外戚亦是我朝由來已久之患,孤不願其日後再行做大。至於將軍手中兵權,孤實在不屑利用女子,利用情感,博取一線支持。孤雖非偉丈夫,亦不屑做依附妻蔭之小人。”
薛崢於此際望向太子,雖明知此舉僭越,卻仍是下意識直視其雙眸,但見那黑白分明的秀目中流轉著灼灼光華,心中竟湧上一股奇異的疼痛之感。此等如畫眉目,端然儀容,坦蕩襟懷,清越言辭,確該當得起君子二字美譽,隻是這濁世之中,真有君子立足之地麼?
李錫珩見他不語,微微一笑道,“孤一意為之,卻也隻是盡人事。天命如何,卻不在孤所能掌控。若他日食言,還望明川體諒。”
薛崢回過神來,忙拱手道,“臣謝殿下成全,不敢再有非議。”李錫珩笑道,“孤接下來要說之事,卻是自信可以做到的。明川君子風範,自不會向孤求懇,是故孤今日向你承諾,日後若有九州共貫之時,青史當為明川祖父薛公正名,還駙馬都尉以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