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笙從未去過位於金陵的公主府,即便去過也是許久以前的事,她早已記不清了。一路遐思,輾轉半城,車子終於停在一座鎏金飛簷宅邸前,早有管事立在階壁上等候,滿麵堆笑的將她引入內院上房。
進門之前,她下意識地整了整衣裙,腦中閃過一線猶疑,等下見到母親,是該應以一記微笑還是兩行淚滴。主意尚未拿定,眼前已倏然一亮,目光便被坐在銅鏡前的細挑身影牢牢鎖住,鏡中恍惚映出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熟悉的是那眉眼輪廓和自己一般無二,陌生的是她淡然中流露的嫵媚形容,分明又令自己望塵莫及。
周元笙怔怔看了一刻,不由在心底讚歎,母親的明豔原來有一種世人不及的風情,她確鑿比自己要美麗得多。這般思量著,她早已忘記進門前糾結的問題,呆呆地立在門口,臉上現出一股哭笑不得,自慚形穢的神情。
薛淇緩緩回首,吟吟淺笑道,“阿笙,你來了。”一句平平無奇的話,倒像是她每日都坐在這裏,等她問安時的開場白。
周元笙覺得胸口一空,她心心念念的相逢,或有喜悅,或有悲傷,或有委屈,或有作態,隻不該是這樣平淡平常,可目下也隻好微笑應道,“是,阿笙給母親請安,母親萬福。”
薛淇衝她招了招手,道,“過來坐罷。”周元笙依言上前,越是靠近,越聞到她身上散發的一抹幽香。不似日常所用之香,更像是花卉芬芳,穠麗甜膩,縈繞在月白色清素衣衫畔,又分外相得益彰,不媚亦不俗。
她忍不住問道,“母親熏的什麼香?真好聞。”薛淇笑了笑,道,“行路不便,我哪兒還有閑暇侍弄香料。這是我昨晚在驛館,見院子裏的晚香玉開得好,采來別在衣襟盤扣上留下的味道,也還算不惹人厭罷了。”
她停下話頭,打量了一刻周元笙,又道,“說起這個,我正有東西給你。”回身自妝台上取了一支金累絲玉嵌寶鸞鳥分心,其上以白玉碾作兩隻鸞鳥,交頸顧盼,四邊嵌紅藍寶石、綠鬆石、瑟瑟石,玉色瀲灩,鎏金內斂,極是富麗美豔。
“這是你及笄時,我特意命人打造的,當日想著要回來親手送給你,誰知一拖就拖到了今日。”薛淇將分心置於掌上,一麵看著,一麵問道,“阿笙,你回了金陵周府,一切安好麼?”
周元笙不防母親忽然轉口問起這個,便愣了愣,卻聽她又笑道,“你坐過來,我給你戴上。”周元笙起身坐在銅鏡前,椅褥上還留有母親身上的餘溫。她纖巧如蘭的手指在自己的垂髫髻上輕盈拂過,那枚分心便已別入如雲青絲之中。
薛淇望向鏡中,輕輕歎了一聲,“你的頭發生的真好,又濃又密。比我年輕時要好得多。”她已是得天獨厚的美人,於自己記憶中從未變老,卻也還是會有這樣貪得無厭的感慨。周元笙不由抿嘴笑了笑。
薛淇依舊凝視她,半晌緩緩道,“你該有話對我說,不妨直說出來罷。”周元笙回轉身子,低眉道,“剛才母親問我一切可好,倘若衣食無憂便算好的話,那麼我自然無虞。可我並不快活。母親,我不想嫁給太子。”
薛淇唇邊笑意漸濃,點頭道,“你和我說話這般坦誠,我很高興。你不喜歡五哥兒,是因為心裏已有了阿崢?”
周元笙慌忙垂下眼簾,輕聲道,“我也不知道,隻是他待我極好,我和他畢竟從小在一處長大。”頓了頓,又歎道,“可是外祖母和舅母她們,總是盼著我能嫁與太子。”
“那是她們心中有所求、放不下,尤其是母親。”薛淇搖首,麵上隱隱帶著一層疏離與厭煩,“這麼多年過去,她還是不能釋懷,心裏總想著為父親翻案,想重振薛氏。可這些與你無關,我也不願讓你卷入其中。”
周元笙聽出她弦外之音,卻一味追問道,“那麼母親可否勸說外祖母,隻要她肯,我便可以重回薛家,我依然承歡她老人家膝下,一世孝順她。”咬牙一刻,到底直言道,“太子並不喜歡我,我看得出,也全都知道。”
薛淇心頭一軟,放緩聲音道,“你心中所想,我會盡力成全。隻是你要清楚,這事關乎的並不止薛氏,尚有幾派勢力。屆時也不是你外祖母一句話便能成的,想來你也能夠明白。”
周元笙默然一刻,慢慢點了點頭。薛淇問道,“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周元笙略一遲疑,便聽母親輕輕笑道,“你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哄得阿崢上疏諫言。好容易我回來了,還不肯將心底話訴盡麼?”
周元笙臉上一紅,嚅囁道,“母親別取笑我。說起來並不是什麼光彩之事,母親上京之時,可曾聽過一首歌謠,唱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