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僻的冷宮經年無人打理,自然也沒有在冬日生起爐火的福分,站得久了,陰冷潮氣一點點鑽入肌膚骨骼,周身上下每一處皆泛起透徹的涼意。
偏生對上的又是那樣一雙清冽如寒星的眼睛,周元笙昂首靜默半日,咬牙問道,“王爺非要這麼不留餘地,直指人心麼?”
李錫琮的嘴角忽然牽起一道上揚弧線,一笑過後,眉目間便也漸漸溢出些溫度,“你很愛惱羞成怒。”這句卻是答非所問,頓了頓,方自嘲地笑道,“是我刻薄了,對不住。你我既有相似之處,或可相逢一笑,不必每每見麵都弄得劍拔弩張。”
周元笙立時想要反駁,明明是他先行譏諷奚落,腦中卻縈繞不散如嬪那日的哀婉戚容,末了隻得點了點頭,低聲道,“若非王爺如此敏感,也不至弄得人無所適從。”
李錫琮挑眉道,“我隻是不需要旁人憐憫。”周元笙思量著他的話,緩緩搖首道,“我並非憐憫時下足以睥睨天下的寧王,而是憐惜那個故事裏的小男孩。王爺曾說過,這景陽宮是你出生的地方。你至今不能忘懷,時常流連於此,難道這裏頭就沒有一點顧影自憐的意思?”
李錫琮眼中流轉湛湛寒光,良久一笑道,“該誇你記性好呢,還是責你好奇心重?”他環顧四下一遭,一字一句道,“我來這裏,是為緬懷一個故人——曾經的賢妃蕭氏。我的母親原是她的近身侍女。會昌二年春,蕭氏因詆構中宮,被褫奪封號遷居景陽宮。當年秋,中宮有喜,今上卻不知為何忽然憶起蕭氏來,便在其後的一日信步至此。蕭氏出身清貴,為人矜傲,當日不屑為罪名辯白,獲罪後更是連今上的麵亦不願再見。今上無奈,卻仍是在此後數度來訪,其時身旁唯有母親陪侍,與他相對回憶蕭氏的過往。結果不難想見,今上將他對蕭氏的一點懷戀,一腔思念傾注在了替代之人身上。母親於會昌三年冬有了身孕。那時節,恰逢皇後剛剛誕育太子不久。”
周元笙不由在心中輕歎,原來李錫玥所言——如嬪借著帝後不豫之機,引誘今上卻是這般由來。正自回想,卻又聽他接著道,“我在景陽宮長到五歲,不曾見過今上一麵。那時我隻知蕭氏和母親,她亦將我視如己出,讓我稱她為姨母,彼時我當真以為她便是母親的長姐。我因不曾出過景陽宮,是以不知外頭的天地是什麼樣子,父親為何人,禁苑又為何物。及至後來都見過了,方知在這裏的五年歲月,竟是我人生最自在愜意的時光。”
周元笙眉尖輕蹙,半晌問道,“那五年之後呢?皇上怎麼又接了你們母子出去,蕭氏又去了哪裏?”
李錫琮凝目看了看她,淡淡道,“後來大約是誰在今上麵前提起了我,他才想起原來這偏僻宮苑中還遺落著一個庶孽,於是便將母親和我一道接了出去。至於蕭氏,卻在那之前的一個夜裏悄然薨逝。”他盯著周元笙,見她微露悵然之色,不禁哂笑道,“你若好奇她離世的緣由,那麼我便無可奉告,隻因我也沒有真憑實據。也許合該去問你的姑母,皇後殿下。”
周元笙心中一沉,下意識地看向他,見他目光中並無譏誚,才稍稍放下心來,隨即溫聲道,“蕭氏待你好,所以你一直不能忘懷,這本是人之常情。也許日後借著皇上大赦,或是逢年節慶,你尚可以為她請旨加恩追封,便權當是你為她進的一份心力罷。”
李錫琮搖了搖頭,輕笑道,“我說這個故事,不是要告訴你我對蕭氏的惋惜。你如今也知道了,我不過是將錯就錯下的產物,本身就是個錯誤,又該如何去彌補前人犯下的錯?”停了一刻,麵上到底露出輕蔑笑意,“追封?又有何意義。人死如燈滅,蕭氏活著的時候尚且不在意,何況往生以後。想來她心中真正要的,該是生生世世得到自由。你猜是不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