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幾日陰霾籠罩,天色好容易放了晴。窗外自有冬日暖陽,朔風不急不緩拂過院中枯枝,在窗欞上映下一行歪歪斜斜的剪影。
厚重的油絹暖簾挑開,一陣清冽的寒氣倏然湧入房中,李錫琮身披黑色鶴氅躍步進得上房。周元笙這日難得來了心情,自在書案前描著花樣子,驀地裏被那冷風一激,頓時手上一僵,索性停下筆,站起身來迎了上去。
才行了幾步,李錫琮已貼近,一把抓起了她的手。他身上帶著濃鬱的寒氣,隱約還有著薰然的烈酒味道,隻一雙手仍是溫熱如昔,仿佛不曾被冷風侵擾半分。
周元笙被他握得心頭發暖,瞥著他笑問道,“這是打哪兒來?”李錫琮拽著她的手往自己懷中探去,一麵應道,“才從營裏回來,大年下的,也該犒賞犒賞他們,倒是被這幫小子拽住,沒死活的灌了我不少。”說著便向她臉上蹭來,低聲笑道,“你聞聞,可還有酒氣?”
周元笙蹙著眉一徑向後避去,嗤道,“老遠就聞見了,還不閃開些呢。說是犒賞,其實是人家向你道賀罷。寧王殿下府上新喜,如今整個北平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李錫琮低頭望著她,隻是含笑不語,半晌覺得掌中柔荑已被捂得有幾分暖意,方略略鬆開,“你隻在這屋子裏坐著不動,怪不得手上這麼涼,正經該出去活動活動筋骨了。”
他脫去身上氅衣,露出裏頭的曳撒,周元笙凝目看了一遭,便覺得他年來仿佛又長高了一些,愈發顯得寬肩細腰,滿身勁道。他原本有副極精致的身板,就是裹在厚厚的衣裳裏亦值當盯上許久,何況目下是這一身精幹扮相,更叫人一時半刻也離不開眼。
她眯著眼睛瞧著,不防李錫琮側頭衝著她笑,“娘子看什麼呢?像是甚是癡迷的模樣。”
周元笙回過神來,輕輕呸了一聲,掉轉頭也不去理他。李錫琮不過一笑,自踱去書案處。鋪陳了紙筆,也不落座便即揮毫開來,不過片刻的功夫,已是擱筆於架,看樣子竟是一蹴而就。
周元笙心下好奇,亦近前去看,隻見他臨的是一副楊凝式的韭花帖,原書略帶行體,蕭散有致,他卻一改筆鋒任意遊走,其意更近草書,倒也更添狂放之趣。
她看了一刻,不由點頭讚道,“怎麼忽然寫得這樣好了?”李錫琮凝眉不滿道,“向來如此,何談忽然?”她不免笑道,“是是,原本就好,隻是今日借了幾分酒意,便是更增豪氣,是以寫得愈發好了。不過你這人酒量似乎是沒底的,也不至喝了幾杯便如此暢意罷?”
想了想,又打趣道,“莫非真有些醉了不成?”李錫琮輕笑了一聲,睨著她半日,緩緩搖首道,“你不知道麼,能醉人的,從來都不是酒。”
周元笙挑眉笑了笑,眼波流轉間已是瞪了他幾眼,房內安靜無聲,唯有銀骨炭時不時發出幾下劈啪聲響,卻似有無言的脈脈情愫輾轉於二人目光間。正自對望,忽聞得外頭內臣輕輕叩門,周元笙忙輕咳了一聲,示意來人入內。
內臣帶來的是一串催請的言語,“側妃娘娘早起說有些不適,因傳了醫官進來,開了幾幅安胎養神的方子,這會子仍是心悸頭暈,命臣來看看,王爺若是得空,便請去東院瞧瞧娘娘。”
話音既落,屋內卻無人答話,內臣自是眼望李錫琮,周元笙亦好整以暇地看向他,似乎隻等著他發一句話,或是立時有所行動。李錫琮微微頷首,便即端然坐到了椅中,淡淡道,“知道了,你下去罷。”
內臣領命退了出去。周元笙打量他一刻,忍不住奚落道,“你前腳才回來,後腳便被人追了過來,這時間算得剛剛好,倒難為她一個鎮日躺在床上的人了。你還不過去呢,再遲了一會,隻怕就有第二道催請令牌了。”
李錫琮聽了這話竟也沒有不悅,仍是一臉淡然,隨意把玩著一柄鎮紙,回道,“我不是醫官,她的病我治不好。”
周元笙搖頭道,“這話差了,她的病還真得你才能治好。”撇嘴笑了笑,複道,“你也別太拿腔拿調了,非要等人家下十二道金牌來催麼?別忘了,是你先算計她的,做人也該公平些。”
李錫琮側頭看向她,一時間蹙起了眉,似在思量她的話,良久忽然澀然一笑道,“這世間本就不公平,我此刻即便去了,虛情假意一番,對她就可算作公平了麼?”
這話問得周元笙語塞,她答對不出,亦無從辯駁,便緩緩在榻邊坐了,輕聲道,“你心裏知道就好。隻是往後你預備拿她怎麼辦?或者我該這麼問,你預備拿那個孩子怎麼辦?你當真一點都不會留戀麼,他,畢竟是你的骨血。”
李錫琮默然許久,終是站起身來行至榻邊,挨著她的身子坐了下來,再度擎起了她的手,一觸之下,便已皺眉道,“怎麼又這般涼了,你真是……”
目光驟然相接,他忽然看見她雙眸中閃爍著絲絲焦灼,點點哀愁,心下登時已了然,不禁低聲問道,“阿笙,你那麼在意那個孩子麼?”
周元笙指尖發顫,身子亦不由自主地在發抖,半晌點頭道,“我想起來就覺得難過,是真的,他到底是個無辜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