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水燒好了,可以洗漱……”

最後一個“漱”字,像是陡然間被人從中間生生截斷,取而代之的是哐當的一聲巨響,從穗兒手中端著的銅盆,猛的砸落在大理石鋪就的地麵上,微燙的熱水,濺起串串波瀾,灑落一地。

夏侯繆縈聽到穗兒震驚到顫抖的嗓音,喚的是:

“喻將軍……”

喻將軍?喻錦程?

夏侯繆縈但覺一顆心,轟然一跳。像是一瞬間,被人扯到了過山車的頭頂,襲來陣陣的眩暈之感。

“喻錦程?”

夏侯繆縈不知自己是怎樣吐出這三個字的,這個名字,如此的熟悉,卻又如此的陌生,像是一場太久遠的隻適於存在午夜夢回的記憶,突然有一天,赫然闖進了現實之中,叫人猝不及防的動魄驚心。

混沌的思緒,在這一刹那,亂成一團,反反複複的翻攪著的,隻剩下唯一的一個念頭:

喻錦程?那個呂梁國大將軍喻錦程?那個與曾經的夏侯繆縈青梅竹馬的喻錦程?

呼吸驟緊,夏侯繆縈隻覺腦子裏,瞬時空白一切,除了震驚以及錯愕的望著麵前的男人,再也想不到其他任何的事情。

她聽見男人飄渺的嗓音,如同來自幽遠的過往,一點一點的壓上耳畔,依稀說的是:

“是我……繆兒,我沒有死……”

不過短短的八個字,從男人又苦又澀的喉嚨間逸出,每一聲語調,都仿佛需要用盡他全身的力氣,方才不至於支離破碎。

滿室暗流洶湧的空氣裏,仿佛瞬間都被這八個字,緊緊包裹住,水一般流淌在房間裏的每一個分子之中,透過壓抑的呼吸,躥進體內的每一條經絡,徘徊不息,激蕩不止。

在這一瞬間,夏侯繆縈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一片恍惚失措中,穗兒最先回過神來,卻是激動的幾乎哽咽:

“公主……太好了,喻將軍沒有死……”

小丫鬟緊緊抓住她衣袖的手勢,微微發顫,她是真心的為她家公主高興……夏侯繆縈卻知道,她不是她口中的那個“公主”,從前那個深深愛著麵前男子的女人,早已經隨著那決絕的一撞,煙消雲散,如今的她,不過是占著她皮囊的一抹遊魂……她不是她……飄忽不定的一顆心,在這一刹那,緩緩的沉靜下來,夏侯繆縈不由抬眸,望向對麵遙遙相隔的一個男子,四目相對,她可以如此清晰的看到,她倒映在瞳孔中的一道身影,像是交織成他墨黑眼瞳裏的唯一的光彩,除了她,再也容不下世間任何的一切,那些欲言又止的情愫,像是要就此滿溢出來一般,將她或者他,狠狠淹沒。

夏侯繆縈心頭卻陡然清明。關於他們現在所身處的這個地方,關於她現在的這個身份……“穗兒……”

定了定心神,夏侯繆縈出聲喚著身旁的小丫鬟,這才發覺,自己的一把嗓音,早已不知何時,變得又幹又啞。

“你現在出去,幫我與喻將軍守著門口,不要讓任何人進來,知道嗎?”

盡量鎮定的將自己的囑咐,交代清楚,夏侯繆縈知道,現在的她與眼前的男人,都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來盛放那些即將到來的內容……可是,就連她自己也不能確定,他甚至她,能不能夠承受的起……但眼前,她別無選擇。

小丫鬟也情知此事關係重大,遂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一步一步的退了出去。

鏤花木門緩緩的被關死,鈍重的聲響,在一片靜謐的空氣裏,拉的極長。

偌大的溶月居,瞬時隻剩下夏侯繆縈與麵前的男子,遙遙相對的兩個人,不過數步的距離,當中卻早已隔著半截生死,物非人非。

沉默似水一般劃過。

“繆兒……”

唇瓣微微張翕,從男人嘴角逸出的這兩個字,輕如鴻毛,卻又仿佛重若磐石。

夏侯繆縈看到他矗立的高大身形,似乎動了動,充滿想要靠近她的渴望,但那沉重的腳步,卻如同墜滿了千斤巨石,扯住他前行的腳步。

矛盾而隱忍。

這就是古人所謂的“近鄉情怯”的一種感覺吧?

夏侯繆縈不知心中是如何的滋味。

“喻將軍……”

這無意中拉開距離的一個稱呼,令夏侯繆縈自己都覺得太過殘忍,尤其是觸到男人驀然凝住她的視線,由一開始的震驚、到不信,再到層層漫延開來的悲涼,都隻在一瞬之間,流光一般從男人的眼中透出,刺得人一顆心,都仿佛隱隱生疼。

所有組織好的語言,在這一刹那都變得蒼白而無力,夏侯繆縈突然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男人卻啞聲重複著她口中的這三個字,如同毫無防備的被推進了一個巨大的深淵:“喻將軍……”

喻錦程定定的凝住麵前的女子,哪怕是在頻臨死亡的最後一刹,都令他魂牽夢縈的一個女子,她美麗的臉容,是他在心底描繪過千萬遍的輪廓,如此的熟悉,熟悉到融入骨髓,比他自己還是深刻;可是,為什麼,在這一刹那,她卻又是如此的陌生,仿佛有什麼東西,在他離去的這段時間裏,轟然坍塌,再也無法建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