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結局 江南可采蓮(2 / 3)

“老顧辦事沉穩,你若信得過他,我去與他說,他在長安安插耳目已有多年,或許能找回陛下。”

“行雲也是這樣想的。這侍衛傷勢已然遏製住了,行雲已經派人上山去請神醫,綁也要將他綁來,讓他為這侍衛療傷。然後,後日,大臣們就要能見到親筆詔書,才騙得過去。”

“可陛下書法卓世而立……”

行雲截過話道:“先生書法兼容並包,一定能模仿得出。何況朝裏大小事宜,除了拓跋靖本人,隻剩先生最為了解。”

“好,我可以試一試。”

“拓跋靖的書法我潛心觀摩多年,雖不能書,很有些心得。”行雲說著,自覺黯然,又提起精神來道:“有先生相助,定然不是問題。”

程先生卻沒有留意聽行雲說話,事情來得太過突然,他不至於手腳無措,可脈絡卻一時梳理不清。他開口問道:“陛下是出了事,還是自己走了?”

行雲早就這樣問過自己無數遍,卻沒有結果。她搖搖頭,道:“若他是出了事,想必要對付的人是棘手得很。若他是放把大火自己走了,哪裏還會找的回來?但他沒有理由要走。於今之計,隻有讓老顧抓緊找。”

“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去讓老顧來找我。”

“好。”行雲點頭,程先生太過惹人耳目。他不去找老顧,而讓老顧去找他,是對的。“告訴他之後,回宮來,有一封詔書要立馬就寫。”

行雲困倦地倒在了床邊,合上眼,便要入睡。娟姐兒把藥送到她嘴邊,她想要用手推開,拗不過娟姐兒,張嘴喝了,一扭頭,便睡著了。娟姐兒將她扶上床,蓋上被子,對一旁已經醒來的侍衛道:“你若露出破綻,我們全都得死。你看看娘娘,你舍得她死嗎?”

侍衛看向行雲,道:“我隻希望陛下回來。”

娟姐兒歎了一口氣,道:“誰又不是呢。”便放下了簾子。可拓跋靖是生是死,他們都不知。娘娘苦自支撐又能支撐幾時?剛剛胡醫正告訴她,娘娘的身體根本不容樂觀,他是怕娘娘心急使得情況更糟才出口騙娘娘的。

不過一個時辰後,就是早朝的時候了。行雲隻讓宮人宣布昨夜擷雲宮失水,皇上被落下的巨木砸中,當場昏迷,現在已無大礙,但需休養,明日才可上朝。她並沒有親自去。她要讓大臣們以為拓跋靖雖然傷重(她抱著那人走出擷雲宮的事情自然是沒法子封住悠悠眾口的),但卻無大礙,自然她也不必代夫上朝,重新參政。

散朝後,程先生便去了昭秀宮。他告訴行雲,大臣在當場都隻說皇上該多休養幾天才是,背地裏卻不少人質疑皇上身手了得怎會受傷。

這時神醫已經來了,顯然他對來使粗暴的態度極為不滿,就算是拓拔靖本人也要恭恭敬敬地尊稱他一聲神醫的。可他一看到行雲的氣色,就不由怔了一下,不顧行雲怎麼說,先給她把了脈,又問胡醫正開了什麼藥方,拂過白花花的胡須,道:“那先就這樣吧,帶老朽去看看陛下。”

行雲將程先生引入內室,拿出詔書,屏去眾人,道:“先生,密詔二封,下達脫木兒將軍。”

程先生提起筆來,問道:“小顧這時緊旗密鼓,首先要保證的就是大權在握,決不會放權給他。娘娘是想要他做什麼?”

行雲想要擠出一絲笑來,好讓程先生來,終究沒有沒能笑得出來:“尋不回拓跋靖,總得留條後路。命他護送吳王與大皇子進長安。這點兒兵,小顧還是肯給的,若是拓跋靖回不了,小顧也沒別的法子。”

程先生皺起眉頭,道:“此舉一出,朝中定然大亂。”

“所以才托他去做。瞞,能瞞多久,是多久。尋不回拓跋靖,怎麼也不免不了動用飛虎軍了。”

依靠一個傀儡,撐不了多久,行雲和程先生都清楚。誰也不是傻瓜,拓跋靖不是任何人都能隨意冒充的來的。拓跋靖沒有定下皇位繼承人。吳王是幼弟,自古兄傳弟都是少見。拓跋令是長子,卻不是嫡出,年紀也嫌小,難以壓眾。

“娘娘懷胎八月有餘,若娘娘腹中為龍……”

“先生,行雲隻是弱質女流,不想做臨朝聽政的太後。何況誰知是男是女。事到如今,最好是能秘密找回拓跋靖,再則能瞞多久是多久,最後一步才是說服小顧動用飛虎軍扶吳王上位。”若拓跋靖是為人所害,她又在這裏垂簾聽政,拓跋靖會怎麼想她?他定然會以為這一切都是她一手策劃的吧?

密詔到了雲府,雲燦要進宮麵聖被杜若攔下。

杜若問他:“此前,你與我說過,陛下在馬車和你說過一些奇怪的話來。”

雲燦想了一會,道:“我總是進宮問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娘娘不該瞞我。”

“娘娘瞞你,是不想將你也拖下泥沼,日後,事發,你好歹能保住,你也算是她的一個依靠,你該懂!”

小顧兩夜都未回府,見雲燦拿著密詔來問他要兵,心中更為沉重,看來陛下傷勢完全沒有好轉,不然也不至於來詔吳王與大皇子進長安。他將手裏的精銳之士分與雲燦五百。另外於他兵符,許他調動郡縣駐紮之師,以防有變。小顧問雲燦,娘娘可有私信於吳王與大皇子。雲燦說,隻命他護送兩人,其餘不及。小顧想了一會兒,道,大皇子的安危你要留心,那是陛下的嫡親骨肉。

當夜,雲燦便已經在路上,對外隻稱養病在府,在路上也將五百人裝扮換成換防的普通士兵。從長安到吳地的往返最快也要兩月。他繞路先去了大皇子屬地,將宣密詔給大皇子看了,帶著大皇子繼續前行,此事也隻貼身幾人知曉。雲燦留下幾個心腹,讓其入府,一旦有人泄密,格殺勿論。

拓跋令問雲燦父皇病勢到底如何,執意要先回長安看望父皇,雲燦卻冷顏對之,道,陛下並未有此旨令。拓跋令說著說著便落了淚,雲燦可憐他也隻是個半大孩子,也不多說了,把他一人留在車內。拓跋令與雲燦雖不熟識,卻知曉他是個樂於為善,性情清和之人,見他也這樣,便知曉了父皇一如既往不會屬意於己。長安形勢到底如何,他無從知曉,隻有一點是清楚的,父皇病重,那個皇後豈有不幹政的道理。若她腹中是個女孩,也就罷了。若是個男孩,一旦父皇出事,自己大約也要隨著去了吧。不是沒有怨恨過父皇,可他在時,自己還能做個清閑王侯,而他不在了,自己就隻剩任人擺布。

雲燦一行又快馬加鞭啟程去了吳地,將封印的密信交給吳王,與他一起回長安。當然,這都是些後話了。

且說這昭秀宮的事兒,當時神醫看過帳內那人的病情,見傷口處理地尚好,隻是這張臉大抵是不能再見人了。腿傷事小,燒傷事大,高燒不退,時而昏迷,時而清醒。他說,不可能讓他明日上朝。

“連老朽都欺誆不過,明日縱能早朝,又怎能逃過灼灼眾目?”

“行雲自有辦法。”行雲將神醫就留在了昭秀宮內。

到了夜間,程先生有信回報:老顧手下暗訪之人一一受阻,輕的傷重的死,對方人多,伎倆也多,來去如風,神出鬼沒,竟不知是何人指使。偌大的天下尋一個人,明察易,暗訪難,可他們是萬萬不敢明察的。

行雲聞信,卻是先放了一半心,至少這說明他還沒有死,不然不管是他自己還是別人不必阻擾老顧。

行雲與那侍衛獨處內室之中,看著他又昏迷了過去,緊繃的神經更加無法放鬆,她根本就睡不著。便是吳王明日便至,他也不及弱冠,天下大任,他擔得起嗎?

她手中沒有兵權,一切仰仗小顧。拓跋靖在,他是不二的忠臣。拓跋靖不在,他是最需提防的權臣。

“誰?”行雲辨不清是誰的身影漸近,有那麼一霎那,她期望是拓跋靖。

“是我。”

待看清了,行雲才低下頭去,她不敢看他。

“那夜,你也在擷雲宮。”行雲用的是肯定的語氣。她幾乎動用了所有可以用的力量,唯獨沒有用他,關係到拓跋靖,她無法用他。

“是。”

“那……他知道了。”行雲克製著,聲音仍然顫抖。

“是。”

“那他就走了。”行雲忿然起身,聲音裏有不可抑製的憤怒:“他還算不算一個男人?我對不起他,隨他怎麼處置。可他憑什麼棄天下於不顧,他要我怎麼辦?”

周公慎沒有答話,連最簡單的一句話也沒有,他凝視著行雲,直到她收起自己的憤怒,捂著臉頹然坐下。

“他之前什麼也沒有告訴你嗎?”周公慎問道。

行雲苦笑:“沒有。我有近一個月沒有見過他了。”

“那你怎會去擷雲宮?”

“我有不祥之感。”

“你應該愛惜自己的身子。”

“我顧不得那麼多。”行雲深吸了一口氣,道:“他和你說了什麼?他是怎麼知道的?”

“這重要嗎?”

“重要。我必須找回他。”

“他走了,自然不願再回。他說你要這天下,他便給你這天下。”

“他知道我從來不想要這個什麼天下。他隻是想看我出醜,想讓我為自己的卑鄙付出代價。”

“行雲!”

猛然被抱住,行雲手足無措,她不知該推開他,還是抱住他,但她的心更慌了。

“我們終於可以一起離開了。”她聽到他在耳邊煦煦的低語,他等了很久了,自己呢,卻從來沒敢想過。從昨晚到今夜,她一直都自視沉著,現在她的心亂了。她剛剛意識到,拓跋靖走了,那麼,她自由了。她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任她走到天涯海角,不會有追捕,不會有通緝。

行雲收回了一不小心就飛上天空的思緒,輕輕滑出周公慎的懷抱,她淺笑,道:“周公慎,你忘了,我是皇後,這是長安,我的長安,我怎能離開?”

沒有想象中的驟然變色,隻是凝視著自己,行雲臉上的淺笑尷尬地消散,不知道下一句話要怎麼說。

她沒想到他能理解她,他牽著她的手,在她的手心劃了一個字“亂”,道:“行雲,你太善良。所以他才敢走得那麼幹脆,把重擔都扔給你。這天下他不要,自有人要,由他們去爭,我們何必多管?” 拓跋,顧家,早就蠢蠢欲動的鮮卑舊貴族,甚至還有可以複燃的寧朝殘餘勢力,一旦皇位空缺,多少人會像猛虎一樣虎視眈眈,像餓狼一樣競相撲上。

“我已經是罪孽深重。若再起兵禍,我無顏去見地下先人。”

“那你何時肯跟我走?”

行雲別過頭去,不敢正視周公慎滾燙的灼灼目光,她道:“周公慎,你想過沒有?他會離開,是不想再看我一眼,不想再和我有任何瓜葛,連譴責我懲罰我,他都嫌髒了自己的手。你我若走了,他還有什麼理由不回來。你以為他還會饒了私奔的我們?我找他,隻能暗訪。他找我們,卻可以全國通緝。”

“行雲,這一點,你不用擔心。我們不用怕他了。”

周公慎說得天淡雲清,聽在行雲耳中,卻是轟的一聲。行雲皺緊了眉頭,半晌才道:“你把他怎樣了?”她說得極慢,每個字都咬了重音。

“不管怎樣,都是我一人所為,你從來都不虧欠他的。你懂不懂?”周公慎顯然被行雲的樣子嚇壞了。

“你說了,他是自己走的。”

行雲質問的語調讓周公慎很不舒服,可他還隻是答道:“是。”

“那……你將他如何了?老顧的人是你攔下的,苦心經營的勢力卻做了這個?”

“是他決意要走在前,我下毒在後。”

行雲還要說些什麼,突然腹中一陣劇痛,行雲扶著床柱的手,緊緊抓住,在床柱上留下深深的劃痕,可她還是一聲慘叫了出來。周公慎驚慌之下,不知如何辦。還是床內有聲音傳出:“還不快走?”

“走啊。”這時,行雲也被提醒,從牙縫擠出了兩個字。

娟姐兒衝進來,一看這樣子,連忙叫沒離開昭秀宮的兩位大夫去了。

胡醫正一看這個情形,便急了,對娟姐兒喝道:“這你都不懂?還不快去叫產婆!”

神醫蹙眉一陣,道:“不必叫產婆了,娘娘狀況危急,一是來不及,二是她們沒這本事。娘娘如不介意,老朽可為娘娘接生。”

“這怎麼可以?”娟姐兒急忙道。

“是皇後和孩子的命重要,還是……”

“可是……”娟姐兒還欲辯護。

行雲費力道:“有勞神醫。”

胡醫正看了行雲一眼,也點了頭,道:“為今之計,也隻有這樣了,都交給前輩了。”

待屋中人都差遣了事情,帳內人才對急得不行的娟姐兒道:“娟姑姑,我不能出去。幫我下床,去屋子那邊吧。”

生產極為艱難,從第一日的二更,到了第二日的二更,足足十二個時辰。

多少次,行雲都以為自己都就這麼死去。多少次,她幾乎就已然放棄。多少次,她明明看見拓跋靖再向她招手。多少次,她告訴自己,隻要放棄,她立馬就可以解脫。什麼天下,什麼朝廷,什麼雲家嶽家拓跋家,什麼一生一世一雙人,什麼煙花三月下揚州,她都可以拋卻了,她一身輕鬆了,她沒有愛過任何人,也沒有被愛過,她誰也不負,誰也不恨。

有那麼一會兒,耳邊雜噪的聲音都消失了,世界特別的安寧,她以為她真的死了。

可她聽見耳邊有人在說話,她不知道人在哪兒,但她聽得到他在說話。

“拓跋靖沒有死。”

“他福大命大。”

“他毒發時,剛剛好在我那裏。”

“我自然救了他。”

“你不是很想給他生個孩子麼?”

“我信你,你愛他。”

“所以,一定要生下來。”

行雲聽得到自己的聲音,卻不像是從自己的口中發出的。

“孩子,會,有,父親的,是嗎?”

“是,當然,一定會有的。我可以幫你去找他。”

“一定,保下,孩子。”

行雲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把孩子生下的。她隻記得很痛,流了很多血,他不在她身邊。她記得,她生下了。然後,她什麼也聽不見了。

神醫抱過孩子,有宮人興奮地問道:“是皇子公主?” 十二個時辰,誰都累壞了,終於生了下來,誰能不高興呢。隻有娟姐兒看見行雲昏了過去,竟然也往後一仰,倒了下去。

神醫用已經紅透了的袖子掩住孩子,沒有說話。

這時,被興奮充盈著頭腦的宮人們才覺出了怪異。

沒有哭聲。

孩子沒有哭。

“啊!”一個宮人發出短促的尖叫,用手捂住嘴巴,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